“即使为妇女和黑人争取‘被看见’和‘平等地位’的斗争已经持续了几十年，现实情况仍有很大的提升空间……持久、忍耐，威姆斯用艺术给社会问题打上一记记温柔的重拳，看似柔和，却后劲十足。”
“我必须继续承担责任，以优雅和谦逊的态度，照亮我们这个时代的黑暗角落，照亮我们前进的道路。” [1] 这是艺术家凯莉·梅·威姆斯 (carrie mae weems) 在得知获得今年哈苏国际摄影奖 (hasselblad award) 时发表的感言。此次颁奖典礼也将于当地时间10月13日在哥德堡举行。作为世界上最知名的摄影奖之一，哈苏奖见证了布列松、南·戈尔丁、森山大道、沃尔夫冈·提尔曼斯等在艺术摄影领域做出过杰出贡献的大师的加冕时刻，而威姆斯则是首位获得哈苏奖的非裔美国女性。对于一位长期以摄影为媒介，对黑人种族身份与家庭、性别、历史、权力等复杂关系进行探索的执着艺术家来说，这是一份迟来的回报，也是社会文化制度缓慢而艰难转型中的一个小小的阶段性成果。
2020年，非裔美国人乔治·弗洛伊德 (george floyd) 在明尼阿波利斯市 (minneapolis) 被白人警察暴力执法致死的事件震撼全球，引爆了长久以来压抑在美国社会的种族歧视问题，人们开始大规模游行。然而相较于游行示威者显而易见的愤怒，威姆斯的摄影作品《画城市》(painting the town, 2021) 却用一种更沉静，更令人玩味和思索的方式表达了她对社会不公的不满。在弗洛伊德事件发生后，她的家乡俄勒冈州波特兰（portland, oregon）市中心的大部分地方都被木板封住以抵抗示威者，在墙上书写的抗议标语也被当局用漆重新刷掉，只剩下大块的黑色、棕色和灰色颜料。威姆斯用摄影机拍下了这些墙壁，并对图像进行剪裁和光线处理，让它们形成类似抽象画一般的平面色域。这些第一眼望去不带任何感情，甚至还能激发些许抽象形式之美的作品，背后却是一种隐忍、克制，却又悲痛地令人心碎的叙事。
凯莉·梅·威姆斯，《画城市#3》，2021
颜料印刷，149.6 × 220.7 cm
© carrie mae weems
图片提供：艺术家，jack shainman gallery和galerie barbara thumm
在三十余年的艺术创作里，威姆斯几乎总是探索着相同的主题，不断审视着美国社会针对黑人的系统性歧视和种族主义。能做到几十年如一日对黑人问题的发声，威姆斯的作品并不以尖锐猛烈或短暂的情感爆发来进行表达，而是坚韧而强劲地做出回应，像是打一场温柔的拳击。
浓烈的图像
漂浮的文本
凯莉·梅·威姆斯，“为了当下的回看”展览现场，巴比肯艺术中心，伦敦（2023年6月22日至9月3日）
摄影：© jemima yong
图片提供：巴比肯艺术中心
2023年对威姆斯来说似乎是丰收的一年，她在伦敦巴比肯艺术中心 (barbican centre) 举办了在英国的首个大型机构个展“为了当下的回看” (reflections for now) ，这是继2014年她在纽约古根海姆博物馆举办回顾展后的第二个重要机构展。她是第一个在古根海姆举办个人回顾展的非裔美国女性艺术家，那年的展览名称只是简单平白的叙述“三十年摄影与摄像” (three decades of photography and video) 。同样是对艺术家过去三十年作品的回顾，今年的展览题目“为了当下的回看”则别有一番意味，不仅是对艺术家创作的反思整理，更是对在欧美社会普遍存在的种族问题的针砭时弊的审视，以及我们究竟可以用艺术来改变什么的深思。
凯莉·梅·威姆斯，《无题（女子独自站立）》，“餐桌系列”，1990
明胶银版画，71.8 × 71.8 cm
© carrie mae weems
图片提供：艺术家，jack shainman gallery和galerie barbara thumm
威姆斯1953年出生于波特兰，是该市为数不多的黑人家庭之一。在她十几岁时，民权运动在美国全面展开，威姆斯也在黑豹党的运动中十分活跃。在成为摄影艺术家之前，威姆斯尝试过绘画和舞蹈等多种艺术门类，但直到她20岁拿起相机时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媒介。“我知道它将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带我走向这个世界，”她说。[2]
威姆斯的影像经常带有一定的表演性，她在镜头前自导自演，设计并呈现出她想要的视觉冲突。她的早期成名作“餐桌系列” (kitchen table series, 1990) 发生在经过巧妙构思与安排的摄影场景里。威姆斯以自己作为演员，围绕厨房作为事件发生的空间，阐释了黑人女性的日常生活。一幕幕家庭戏剧不断上演，厨房餐桌见证了家庭关系权利的博弈，女性是母亲、是爱人、是朋友，也是独立的个体。在一张照片中，威姆斯直接而挑衅地注视着观众，她的手掌坚定地按在厨房桌子上，身体微微前倾。在她长达三十年的创作生涯中，这些与观众四目相对的罕见瞬间显得格外突出，让人感受到她坚定而强硬的力量。
凯莉·梅·威姆斯，《无题（化妆的女人和女儿）》，“餐桌系列”，1990
明胶银版画，71.8 × 71.8 cm
© carrie mae weems
图片提供：艺术家，jack shainman gallery和galerie barbara thumm
凯莉·梅·威姆斯，《无题（吃龙虾）》，“餐桌系列”，1990
明胶银版画，71.8 × 71.8 cm
© carrie mae weems
图片提供：艺术家，jack shainman gallery和galerie barbara thumm
这种浓烈的情感也体现在威姆斯的另一组早期作品“自此我看到了发生的一切，我哭了” (from here i saw what happened and i cried, 1995-1996) 系列中，她用了一组历史上的达盖尔银板照片进行再创作。这组照片最初受哈佛大学科学家路易斯·阿加西 (louis agassiz) 委托，由摄影师约瑟夫·t·齐利 (joseph t. zealy) 于1850年拍摄，目的是为了支持当时关于黑人奴隶低人一等的种族主义理论，强化白人的优越感。为了让我们质疑这些照片背后的拍摄和传播意图，在威姆斯手中，这些图像被染成血红色，上面漂浮着幽灵一般的文字，比如“一个黑人类型”或“你成为了一份科学档案”。这是威姆斯对黑人所承受的压迫进行的有力批判，它们呐喊出被宣泄的情绪，并要求扭曲的历史得到应有的承认和伸张。
凯莉·梅·威姆斯，《你成为了一份科学资料；一个黑人类型；一场人类学辩论；及一个摄影主题》，“自此我看到了发生的一切，我哭了”系列，1995-1996
彩色印刷玻璃装裱, 67.9 × 55.8 cm
© carrie mae weem
图片提供：艺术家，jack shainman gallery和galerie barbara thumm
文本与图像的结合，以及两者之间存在的矛盾张力是威姆斯作品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早期作品“2200万疲惫且十分愤怒的人们”系列 (and 22 million very tired and very angry people, 1991) 系列中，威姆斯用一些日常物件的图像展现了来自社会阶级的系统性压迫，以及人们在历史上是如何因为共同的愤怒而起义反抗的。其中，艺术家的摄影展示了地球仪、书籍和锄头等日常用品，给人一种静谧、安详的感觉。而文字在这里则起到了更加关键性的指向作用，例如“腐败世界中的一个热点 (a hot spot in a corrupt world) ”和“不择手段 (by any means necessary) ”——如果我们单独审视画面，而忽略标题文字的暗示，将察觉不到威姆斯想要传递的愤怒。
凯莉·梅·威姆斯，《2200万疲惫且十分愤怒的人们（腐败世界中的一个热点）》，1989-1990
宝丽来相纸与涂层上文本，61.0 × 50.8 cm
© carrie mae weems.
图片提供：艺术家，jack shainman gallery和galerie barbara thumm
凯莉·梅·威姆斯，《2200万疲惫且十分愤怒的人们（不择手段）》，1989-1990
宝丽来相纸与涂层上文本，61.0 × 50.8 cm
© carrie mae weems.
图片提供：艺术家，jack shainman gallery和galerie barbara thumm
而在过去几十年的时间中，来自文字的指向性逐渐让位于来自图像的模糊性。在她最近的作品《万物的形状：电影的7个部分》(the shape of things: a film in seven parts, 2021) 中，文字被难以辨认的混沌噪音所遮盖，除了一些声学信号外不传递任何明确的意义。该影片在展览中的呈现总是结合以半球幕的空间，威姆斯以此将美国的政治景观变成了一个马戏团，揭露了这个国家与种族主义、民众抗议、警察暴力和移民危机的斗争。作品由历史档案和她过去视频的节选片段拼接而成，并配以威姆斯声音浑浊、难以捉摸的例如“我们如何衡量一个人的一生？(how do we measure a life?) ”以及“我们是以被遗忘的事物衡量，还是被记住的事物衡量 (do we measure it by the forgotten / or by the remembered) ”等评论短语，为观众留下了丰富的解读空间。虽然有时她的声音也清晰而有力，但她所传达信息的确切意图仍然有些神秘，从而吸引观众进入一个充满诗意、阴郁而沉重的世界。
凯莉·梅·威姆斯，《万物的形状：电影的7个部分》圆形画景幕布静帧，2021
影像装置，有声，39分06秒
© carrie mae weems.
图片提供：艺术家，jack shainman gallery和galerie barbara thumm
转身
却从未远离
对历史和政治话语的探讨始终是威姆斯的核心，而她往往通过表演的方法来进行叙事。这种艺术形式充满了暧昧和矛盾的特质，使她能够将温和的表达与坚硬的内核融合到极致。在“建构历史” (constructing history，2008) 系列中，威姆斯与学生合作，回顾并重现了20世纪重要的历史事件，如马尔科姆·x、马丁·路德·金，和肯尼迪遇刺的场景。这些场景创造了一种奇特的体验，让我们开始质疑历史的建构性和选择性，同时拷问社会上流行图像的可信程度。通过表演行为，威姆斯占据并重新体验了历史的瞬间，让她与历史更加接近。但同时，表演也拉开了我们与过去真实事件的距离，营造出一种抽离感，并且只提供少量的信息。
凯莉·梅·威姆斯，《刺杀迈德加，马尔科姆和马丁》，“建构历史”系列，2008
© carrie mae weems
图片提供：艺术家，jack shainman gallery和galerie barbara thumm
凯莉·梅·威姆斯，《思考未来班级》，“建构历史“系列，2008
收藏级数字印刷，54.0 × 43.8 cm
© carrie mae weems.
图片提供：艺术家，jack shainman gallery和galerie barbara thumm
凯莉·梅·威姆斯，《哀悼》，“建构历史“系列，2008
收藏级数字印刷，54.0 × 43.8 cm
© carrie mae weems.
图片提供：艺术家，jack shainman gallery和galerie barbara thumm
在她的“博物馆” (museum, 2006）系列中，威姆斯的“表演”也同样是疏离的：她身着黑袍，背对镜头。在历史上，艺术博物馆的诞生是与帝国主义的叙事纠缠在一起的，这些文化建筑物突出了西方国家构建历史的力量，且再次加重了各个民族文化之间不平等的地位。同时，博物馆中漂亮、裸体的女性也总是顺从地被观看，她们没有任何反抗的机会。面对这种情况，威姆斯并没有以明确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立场，她只是拒绝观众的凝视，从正面交锋转为只留给我们一个模糊而回避的背影。猛烈而集中的情感表达已变成难以察觉的忧郁，微妙地萦绕在我们的意识中。
凯莉·梅·威姆斯，《卢浮宫》，“博物馆”系列，2006
数码激光冲印，186.0 × 156.0 cm
© carrie mae weems
图片提供：艺术家，jack shainman gallery和galerie barbara thumm
2016年，威姆斯在一篇关于黑人权利斗争的展览访谈中说道： “这次在纽约jack shainman画廊举办的个展并没有什么‘新颖之处’，因为所有这些都是我已经探索、思考和挣扎多年的，非常古老的想法。” [3] 即使为妇女和黑人争取被看见和平等地位的斗争已经持续了几十年，现实情况仍有很大的提升空间。大型机构展览，知名国际奖项，这些来自社会外部的认可好像终于为这场持久的拉锯战增添了一丝曙光。持久、忍耐，威姆斯用艺术给社会问题打上一记记温柔的重拳，看似柔和，却后劲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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