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镶于夜幕,
有若烛火将黑绸烫出洞来。
我和陈哲,许是在这样相同的感慨中相认的,沉醉于同样的苍穹,不尽相同的纹路,乃至博尔赫斯一本薄薄的诗册《poems of the night》的封面——黑色的诗人轮廓上,有星星点点的光斑。这似乎也聚集了整个展览作品的重要元素:星夜、人颅、宇宙、诗与灵。
陈哲,“狂热般精确”展览现场,2023
摄影:杨灏,eric zhang
此层面上来看,展览标题“狂热般精确”(as precise as fever)着实贴切,但若不是对陈哲多年的作品有所追踪,很难了解其“狂热”缘何而起,“精确”所指也容易掉入狭义的天文学与科学范畴。一如展厅装置动线入口处,静默伫立着《星骨仪:颅月晷》《星骨仪:颅日晷》。这两件相背放置的作品以古老的时间测量工具为原型:日晷,通常是一个细长的竖直杆或板,以太阳投射出影子的位置和长度来判断所处时间;月晷的工作是依靠手动的目视照准来测定时间。
陈哲,星骨仪:颅日晷;星骨仪:颅月晷,2022-2023
黄铜,玻璃透镜 ,43 × 35 × 35(h) cm; 46×30×35(h) cm
摄影:杨灏
“精确”在这里自然成立。从词源定义上来说,“precise”起源于拉丁词“praecisus”,意为“切断、使明晰”,即将不必要的元素削减,以获得清晰和明确的结果。两件作品从时间计时上投射出来的精确性,被陈哲赋予了诗意和象征性的内涵:人的颅骨骨缝成为精密的天文仪器的背板,当我们在对星空进行分析与观测之时,也成为了被观看的客体。
而精确也来自文本释义的框定。陈哲戏称自己“文字小偷”,她的作品与展览名多撷取自诗歌文本,本次展览标题来自博尔赫斯的诗《失眠》:“今晚的宇宙/有如遗忘般浩渺,狂热般精确”;《向晚六章》的英文题目来自特拉克尔的诗作《towards evening, my heart》(《向晚,我的心》),中文题目来自李清照;《蜜蜂》则来自古罗马诗人维吉尔所言“它们把生命留在了自己制造的伤口里”。若说诗歌本身探索的是模糊而不确准(ambiguous and indeterminate)的抽象和情感层面,则陈哲的作品名就在与此不可言说的共鸣过程中找到了语词的精准指向,用以传递情感的图像和语词被有目的地选择和排布出来,以微妙阐述微妙,是为确准。
又及,切肤的体感或许也可谓精确,比如陈哲早期的作品《可承受的》,一系列对身体自伤的记录,以近乎个人史的影像形式呈现。而此后的《蜜蜂》则加入了对同罹创痛的他者的记述影像与文本归总呈现,实则荷载着多人的情绪“病史”。
此刻再回头追踪,陈哲在创作中呈现与运用的身体经验,及科学的观察与调查研究法,在早年就已呈现出较为明晰的方向。沿着蛛丝般的创作脉络来看陈哲多年以来的作品,从私密的、个体的、感性的记录,到广博的、普世的、理性的观看,既是创作者的视角由向内的审视逐渐过渡到向外的观测,也可说是两个主题词之间的相互转化与作用体现。
陈哲,迷宫离天最近 ii,2020
羊毛,混合丝线,280 × 210 × 2(h) cm
摄影:杨灏
2020年前后,陈哲的作品开始更近一步探索身心灵,《迷宫离天最近》系列和超慢速录像《向远的圆是你》分别以人出生时的颅骨缝与月亮潮汐、母体子宫为创作原点出发,将人类的生命地图与神秘学并置讨论,呈现出内外双向的探索。
回到标题上,则“精确”与“狂热”,也可说不过是个一体两面的整合,如同宇宙。头颅骨缝所蕴含的迷宫形象,与河流地脉两相吻合,如若《迷宫离天最近》,与其说是解密生命的图谜,亦可说是借星辰之力勾勒我们的微观宇宙,也一样在映照我们与宇宙相通的奥秘——我们在仰望星河的同时,天地也在俯察我们;我们在内观自我的时候,自我也在映照苍穹。
个体与天地的连通所带来的那些超越性瞬间可被称为“狂热”,在浩渺之中具有无数可能性的量子叠加态,在一次具体的相遇与观看之后,其可能性塌缩成为唯一,这或许就是我们唯能以躯体触达到的“精确”本身。
陈哲,向远的圆是你,2022-2023
声音创作:anita pan
单频4k彩色录像,四声道音轨,声音创作,7分40秒
陈哲,向晚时计(2017版),“消失的是日子的黄金”bank展览现场,2017
陈哲把我引至《偏善幻中来:巨人》面前,地上的石人像正躺着望天。这是在福建省福州市平潭岛的某个小岛上,在当地人传说中有个“海坛天神”,是在满是砂石的海边躺了一尊巨人,一半在地上,一半在海里。“当地也没什么人去看,只有我一个人在海边,从黄昏晚霞一直看到星光满天,最后拍下了它来。”陈哲说。我一眼望向星空上方的北斗七星,随见银河如瀑。陈哲念出作品系列标题来源的诗文:“莫怪书生偏善幻,何人不是幻中来”。摄影:杨灏,eric zhang
展览中出现的第一件作品是《向远的圆是你》,通过巨大的方幕影像和弥散在展厅里的整体音场和将观众引领回生命之初。你在选择圆形这个符号时是怎么考虑的?它是某种指向永恒的意象吗?
陈哲:水滴落下,圆波向远,这个动作在录像里重复了很多次,但无论多少次画面都会回到同样的第一次。如果生命不止一次,我们眼下这一回生命和在此前后的体验有什么联系?有没有可能,一次就是无数次?圆形的构思是从这里展开的。我想在最个体的圆和最普世的圆之间寻找一种联系,可能是某种触发,又像是某种朝向彼此的回归。
有天洗碗的时候,我注意到水落在碗里的涟漪和自己发皱的指肚——每个人的圆圈指纹都独一无二,但手指触破水面引发的圆环却始终如一。我被这个启示轻轻地扰动了。最终拍摄的时候我们使用了超慢速摄影机,把现实的时间拉长了数倍,也是想尽可能地放大这个讯息,同时保留它本身的沉静。
另一个关于圆形的联想关乎月亮和月经。朋友告诉我,有研究者曾猜想发明占星学的是一个原始女人,她每次看见月亮变圆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身体流血,感觉到不能言说的张力,这就是最早的占星学。《向远的圆是你》的主体画面是在红和白之间流转变幻的圆,也是想回应血月的盈亏和母体的出口。“女子经水,下应海潮,上应月相。”深空的天体运动和女性的生理周期互为映照,在天上和在人间各自轮回。
陈哲,向远的圆是你,2022-2023
声音创作:anita pan
单频4k彩色录像,四声道音轨,声音创作,7分40秒
展览空间循着地面的星轨线条展开,呈现了近年来全新的雕塑和摄影作品。最让我惊喜的是这组前所未见的《星骨仪》系列,应该也是你的雕塑作品单件体量最大的一次。请你谈一谈这组作品背后的想法,以及它是如何回应你所关注的天—人命题。
陈哲:“星骨仪”三个字分指星星、头骨、观象仪器。古人说的“以身为度”,即将自己的身体(股骨)立于地面,作为观测时间的尺度(圭表)。当我们仰起头,试图把握宇宙星空这样一个在空间上无垠、时间上无限的存在时,能倚仗的工具和方法有哪些?观测和归纳是其一,鲜活的身体是其二。我们既需要观星仪器带来的精确,也需要血肉经验的狂热。《星骨仪》系列就是抱着如此的想法创作的。每一件雕塑都采样了不同文化传统里的观星仪器作为原型,将其中的核心要素与人类的颅骨结构(主要是颅顶的骨缝)相融合。这样合二为一的工具,在解谜的同时,或许自己本身也成为了秘密。
这个系列的主要材质是黄铜,一方面是考虑铜在历史上被广泛用于制造各类精密仪器,和主题有着天然的亲近,另一方面,金色象征星星、蓝色象征天空也是表达时计和天穹的常见组合。我记得在意大利偶遇过一尊圣母像,靛蓝色的披风内侧针绣了金色的星星,让我目眩神迷。
如果说你我出生时天上星星的落位是一张遥远的地图,过于遥远以至于难以被解读,那么你我颅骨顶上暗藏的骨缝就是一张切近的地图,过于切近以至于生者无法自见。人的颅骨缝从出生前就开始发育,从降生的时刻开始收缩,有些直至40岁才能完全闭合定型——地面上渐次排列的作品《星骨仪:颅十二宫》就记录了这个骨缝成长、囟门收缩的过程。在这件作品里,陷落的缝隙从负形转为了正形,类似的处理在《星骨仪:浑天鼓》里也有应用,构成两侧半球的骨缝线条数量有别,分别象征了前额缝闭合前后的幼童和大人,从天顶投下的影子也呼应了人的两半大脑。
陈哲,星骨仪:颅十二宫,2022-2023
黄铜,12件,整体尺寸可变
摄影: 杨灏
陈哲,星骨仪:颅十二宫(局部),2022-2023
黄铜,12件,整体尺寸可变
摄影: 杨灏
展览中这一组日晷和月晷的作品是成对出现的,铜盘上的骨相写生起伏错落,配合不同的指针和游标。二者虽然都使用了玻璃透镜,但细节处理还是有些许不同,能展开讲讲吗?
陈哲:晷的构成要素有三:与地平线形成的摆放角度,用于观测时间的指针或游标,以及晷的盘面。白天我们观察不同时间太阳为晷针投下的阴影,晚上我们对照月亮在天空的位置调整标尺。展览中这一对《星骨仪:颅日月晷》,摆放角度设置为北京所在的北纬40度,晷针和标尺分别贯穿盘心,而盘面的图案纹理则参照了不同的头骨缝图。
摄影:杨灏
陈哲,星骨仪:颅月晷,2022-2023
黄铜,玻璃透镜 ,43 × 35 × 35(h) cm
摄影:杨灏
地面上的这件《星骨仪:九弦角限琴》非常震撼,它的基底形似巨大的罗盘,又如繁星落地。
陈哲:这件作品是一个多语言的“混血”,我希望它呈现给人一种似是而非的感觉。除了纳入观星的传统图示,比如地面圆盘所参照的行星轨道图、四分圆结构所参照的角限仪,还融入了乐器的元素。音乐的发明源于人们希望借由声音与天沟通,所以琴弦(金属丝)和音符(金属球)在这里其实包含了一种发散信号的渴望。九弦上有七星,盘面又被骨缝切分为日月。从正面看的时候,因为线条重合,它有一种结构上的确定性,但从侧面看,扇面展开,又有点掷骰子的随机感。
在上一回个展“你仍然知道的事”(2020)中,我们已经看到了你对于天—人关系这个宏达议题的个人化解读,即“通过身体连接远大于它的存在”。这是否会成为你未来持续创作的母题?你又是如何在生活中延续对该议题的思考?
陈哲:前段时间我和朋友聊天时谈到,每段创作的经验、每个或完整或欠缺作品,都会在创作者的身上留下痕迹,无论是肉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多数时候大概两者间兼有。我最早拍摄《可承受的》,记录了人在身心不自洽时留在身体上的伤痕;《向晚六章》开始思考黄昏,又好像我的身上某天突然长出了一块黄昏色胎记,它沉默如谜地出现,时至今日都在伴随我的解谜。有些事一旦你有了真实的体验,就很难再切断这种联系,比如我目前专注的方向。至于使用的媒介、方法、工作节奏,都是不同时期生命体验的外在表现形式。只要我的生活经验没有停滞,这份观察和体验一定会引导我去新的地方。
陈哲,星骨仪:流光盏,2022-2023
黄铜,环:155 × 2(h) cm,盏:98 × 49(h) cm
摄影:杨灏
说回展览,“狂热般精确”这个标题初看很奇妙,看完现场作品再去品味它好像又有新的阅读空间。你是怎么考虑的呢?
陈哲:“今晚的宇宙/有如遗忘般浩渺,狂热般精确”,展览标题的来源是博尔赫斯的这句诗。我读到的时候人一下子清空了,就像你在3d软件里做一个图层叠图层的模型,操作很繁杂,但一个按键可以即刻把所有的视图全部隐藏,只留下一个光滑规整、无限抽象的灰色方块。这句诗就给我这种感觉。宇宙“像遗忘一般浩渺”,还可以想见,但怎么会有人想要把“像狂热一般精确”接在宇宙的后面呢?这种冷和热、大和小、独立和交织相互辩证依存的现实,如果不是在描述宇宙,又还能附身于谁呢?我想起博尔赫斯曾赞美雨果的那句“宇宙之蛇扭动着它星光鳞鳞的身躯”。这两句诗对我具有如出一辙的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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