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书摘01. 杜丽娘：良辰美景奈何天
我觉得《牡丹亭》里最精彩的部分就是情欲，这里春情荡漾，步步铺 开、层层渲染，充盈着欲望的饥渴。难怪“牡丹一出，西厢失色”。这撩人到血脉偾张的情节，岂是《西厢记》“露滴牡丹开”这样平白浅淡的描写所能比拟的。
杜丽娘是个怎样的女子呢？春香说她是“看他名为国色，实守家声，嫩脸娇羞，老成尊重”。然而在《游园惊梦》中，杜丽娘来到后花园，看见春愁荡漾，如酥嫩雨，春光浸淫，春情无寄。便“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杜丽娘叹息：“俺的睡情谁见？则索要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这令人窒息的禁锢终于迸发出一场热烈的情欲。
我们平时解读《牡丹亭》时，常常会结合汤显祖创作这部作品的时代背景来分析，会认为汤显祖是在批判封建礼教束缚了人类的正常情感和情欲。我一直觉得，伟大而不朽的作品都要有通情的能力，如果《牡丹亭》批判的仅仅只是封建礼教，现在就不会还有这么多人喜爱它了。《牡丹亭》演得多了，我越来越感受到，这戏里写尽了人生的无奈。
其实，现实中的我们也和杜丽娘一样，或多或少都会压抑自己的欲望。作为一个社会人，生活在群体当中，谁都不可能恣意，哪怕面对的是自己，我们也不能完全释放自己的欲望，谁都做不了完全本真的自己。我们总是在克制自己的欲望，很少能真正地尽兴，也很少能“为所欲为”。
我们不得不克制自己的欲望，同时我们又发现时间如流水一般，匆匆而过，根本就来不及做回我们自己。柳梦梅在杜丽娘的梦中一出现，就唱了一句“则为你如花美眷”，像你那么美的一个人，很可惜啊，“似水流年”。对了，林黛玉听到这一句时非常警觉，“不觉心动神摇”，无论多么美，也抵不住岁月流逝，再好的鲜花也挨不过秋冬。可还没完，最后又讲到了荼靡花，“开到荼花事了”，春天已经没有了，最后的收尾是惜春、伤春，欢乐底下是一种暗暗的哀伤。这是一种亘古的惆怅，春天也是，花也是，时间也是，一去不回，面对着这一切，我们即便伤心，却也没有任何办法能挽留住。我想，那时那刻，杜丽娘的内心也肯定在为自己不值吧。
从古至今，那么多人都着迷于杜丽娘，是因为我们从她的身上看到了压抑、挣扎、矛盾又无奈的自己吧。
02.杨贵妃：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
学这出戏之前，我曾经翻看了《长生殿》，对杨玉环的第一印象便是唐明皇的那句“昨见宫女杨玉环，德性温和，丰姿秀丽，卜兹吉日，册为贵妃”。究竟是怎样的女子，能够让看惯了后宫三千佳丽的唐明皇一见钟情，甚至能从宫女一跃而成了贵妃？
“恩波自喜从天降，浴罢妆成趋彩仗。”这是杨玉环在赐浴华清池后的第一次出场，言语间难掩对这从天而降的恩宠的喜悦。当皇上宣她上殿，她一句“臣妾寒门陋质，充选掖庭，忽闻宠命之加，不胜陨越之惧”又表现出对自己出身寒门的些许卑微。在杨玉环的这些举动里，我仿佛看到了刚刚恋爱的小女生的模样，喜悦、激动，却又担心自己不够好配不上心仪的另一半。之后两人齐声说出的那句“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可能对于唐明皇这样一个君王来说只是册封过程的一个形式，但对于杨玉环来说，这是一个期盼，她希望唐明皇能够好好爱她，能够恩情美满、地久天长。
在《长生殿》里，洪昇有意删除了损害李、杨爱情的相关描写，他回避了杨玉环本是寿王妃的史实，也不谈杨玉环与安禄山的传闻。他塑造的杨玉环，不同于别的文学作品中的红颜祸水、魅惑君王形象。在他的笔下，杨玉环是一个出身寒门却美丽善良、充满才气的女子。相比《长恨歌》和《梧桐雨》，《长生殿》中杨玉环的形象更加饱满。她本是蓬莱仙子，因一些小错被贬至凡间，成了贵妃，在马嵬坡兵变后成了鬼魂，几经辗转又返回仙班。她的形象虽经历了人—鬼—仙的转变，但不变的是她对爱情的执着与追求。
可以说，杨玉环是幸运的，她爱吃新鲜荔枝，唐明皇便让使臣从涪州、海南两处快马加鞭地向京城运送荔枝。杨玉环死后，唐明皇极度思念，他为她画像，想为她新葬，甚至请了道士作法，只为见她一面。她得到了唐明皇的爱，并且是她生前一直追求的一心一意的爱。但杨玉环又是不幸的，嫁与帝王之家，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了。在宫中，要与别的女子分享自己的丈夫，而这突然到来的兵变，又让她这样香消玉殒。她的赴死，是对唐明皇的爱的体现，是对国家安危的义不容辞，但又何尝不是她长年在这深宫中内心的孤独与绝望的救赎呢？
很多人都很喜欢《长生殿》，京剧著名剧目《贵妃醉酒》也是源于《长生殿》。一出《长生殿》，每个人都能看到自己的人生。我看到的是贵妃的无奈，是步步妥协，是被命运拉扯着，过着自己根本就不想要的生活。活着，就是身不由己，就是孤独，就是求而不得。可是贵妃她不肯屈服，她宁可死，她本可以不死，只要她懂得放弃，只要她对有些人、有些事学会认命，可是那样活着多没滋味。戏台上短短几折，我载着杨玉环的魂，亦歌亦舞，踽踽独行，岁月都在贵妃的袖子里，一抛水袖一声叹，演的人痴了，看的人醉了。台上的人不知自己身在戏中，台下的人不知自己身在梦里。哎，一梦一生，一生一梦。
03.李香君：青楼名花恨偏长，感时忧国欲断肠
有人说，李香君内里就是一个“男子”，她疾恶如仇，爱憎分明。我不以为然，在香君的身上，我们能真真切切地看出她作为女性的温柔，甚至可以说，她是许多男子心目中最向往的那种女性。那一年侯方域初遇李香君，便看见了这样一个动人的女子——她的身材小巧玲珑，宛如“香扇坠”；她多才多艺，琴棋书画、吹弹歌舞、诗词曲赋，无所不通；她歌喉动人，丝竹琵琶、音律戏文亦无一不精。可以说，她是一个集美貌与才情于一身的女子，难怪侯方域会对她一见钟情。这段美好的姻缘，是从侯方域仰慕香君的国色天香开始的，但这也并不是侯方域的“单相思”。少女时期的香君，有她自己的遐想与情思——“香梦回，才褪红鸳被。重点檀唇胭脂腻，匆匆挽个抛家髻。这春愁怎替，那新词且记”。
这时候的李香君向往爱情，期盼着自己的心上人的到来，但李香君和别的青楼女子还是有很大的不同，她不贪图小利，虽然身为歌姬，但是心中自有一番傲气，有着自己独特的爱情观。李香君流落在烟花之地，厌倦了这种生活，她向往着纯洁高尚的人生。香君自始至终都没有贪恋权贵，而是要找一个真正懂自己的人，所以，她才选择了那个向她“抛扇”的侯方域。侯方域身边银两不多，李香君却安慰他说：“脱裙衫，穷不妨；布荆人，名自香。”李香君所向往的那种爱情，不是基于物质的，而是在于精神层面的。也许，“复社四公子”之一的名声是李香君爱上侯方域的一部分因素，但心意上的相通，才是李香君选择侯方域更重要的原因吧。这时候的李香君，正如那一把白扇，是那么纯洁，对爱情是那么憧憬……
李香君就是这么一个女子，她的心中，有着无限的爱，但你若说这“爱”仅仅只是夫妻之间的“小爱”，未免也太看轻香君了。香君的心中，不仅仅有她和侯生的那一份“小爱”，更有着心系家国、天下的“大爱”，在她的身上，有坚定正直、立场鲜明的一面。她对迫害忠良、祸国殃民的阉党深恶痛绝，而面对与奸党势不两立的复社人士则由衷地敬佩，这正是她与侯方域结合的情感基础。她眼光敏锐，政治立场鲜明，是非观尤为明确。如果说她的外貌艳如桃李，那么她的精神则可谓坚如松柏。
04.瑶芳公主：粉将军把旗势摆
我总觉得汤显祖笔下的女性的心里有着男人都不具备的豪侠之气——霍小玉的散财寻夫、杜丽娘的慨然赴死，皆非大气魄难为。即便这瑶芳公主，虽然貌若天仙，但并非仅供欣赏的花瓶，她是有才有谋之妇。在外寇来侮的危急关头，也能一改往日的蒲柳弱姿，一面组织瑶台的妇女们布阵御敌，一面披挂上阵，挺身而出。且看书中对瑶芳公主的描写，真可谓浓墨重彩，光芒照人。
怎便把颤嵬嵬兜鍪平戴？且先脱下这软设设的绣袜弓鞋，小靴尖忒逼的金莲窄。把盔缨一拍，臂鞲双抬。宫罗细揣，这绣甲松裁。明晃晃护心镜月偃分排，齐臻臻茜血裙风影吹开。少不得女天魔排阵势，撒连连金锁枪。女由基扣雕弓，厮琅琅金泥箭袋。女孙膑施号令，明朗朗的金字旗牌。奇哉！你待喝采。小宫腰控着狮蛮带，粉将军把旗势摆。你看我一朵红云上将台，他望眼孩咍。
看看汤显祖笔下的瑶芳公主，真是英姿飒爽、气概不凡，上承花木兰之勇武精神，下导“姽婳将军”林四娘之先路，使人观之，耳目一新、精神顿旺。
每次演《瑶台》里的瑶芳公主，我都会想到金庸笔下的黄蓉。郭靖的命真是特别好，能遇上一个可以在事业上帮助他的好姑娘。没有黄蓉，郭靖如果只跟着“江南七怪”——江湖上的三流角色学武功，他的进步空间都能想象得到。可是当郭靖遇上了黄蓉，依靠着她才得以结识洪七公、黄药师、周伯通这些一等一的高手，这样郭靖才能成长为一代大侠。除了郭靖，汤显祖《邯郸记》里的卢生也是借助着妻子崔氏的力量才得以走上仕途。但是这些作品的的确确又都是大男主的戏，关注的都是男主的成长，而女主哪怕先天条件多么优秀，也仿佛只能依靠丈夫才能获得社会的肯定，自己也才能感觉到成功与幸福。
无论是瑶芳公主还是黄蓉，她们都是美丽的、有才华的、识大体的，是一位好妻子好母亲，更是丈夫事业上的重要推手，她们简直就是男人心目中最完美的女人。但是她的光芒还是会隐藏在丈夫之下，成为男人背后的女人。可是只要给了她们一点机会，她们的才华便可以展现出来。所以，当众人将聚光灯照到淳于棼身上时，我希望也应该适时地转移一些到瑶芳公主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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