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古神话是我国颇有影响的开辟神话。近年,浙江省民间文艺工作者在民间文学三套集成的搜集整理中,挖掘出十余篇盘古神话的异文,其中,古越腹地——绍兴、金华地区发现的盘古形体为鸡形的神话,更为引人注目。笔者以为,这类神话,不仅充实了原盘古神话盘古形象的内涵,丰富了原生态盘古神话系统的内容,而且,还揭示了不寻常的意蕴:它是我国文化史上太阳鸟信仰原型——鸡(日)信仰的生动展现。它诞生在当地,决不是偶然的,它是该地,自河姆渡文化以来,绵亘七千余年鸟信仰崇拜的典型代表。深入研究这些问题,对于我们进一步认清古越文化和中国传统文化,都会有极大的启迪和帮助。
一
盘古神话,虽然在我国西南、东南等南方省区民间有较多的流传,近年,北方中原太行、桐柏等山区也有发现,但是,从原掌握的资料文献看,一是记载较晚,二是数量不多,三是结构简单,对宇宙世界起源的说明,也仅是盘古巨人肢体垂死化生万物,对盘古的由来、形象几乎没有涉及,
我国最早注意并记载盘古神话的是三国时期吴国人徐整。他在《五运历年记》中云:
“天气蒙鸿,萌芽兹始,遂分天地,肇立乾坤,启阴感阳,分布元气,乃孕中和,是为人也。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里,肌肉为田土,发须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身为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甿。”
天地际,第一个人类是巨人盘古,他的血肉之躯化身为天地万物。徐整这一记载是纯民间传说,还是已经过他本人“雅化”处理,尚不得知,不过他在《三五历记》中又作了另一番描述:
“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 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后乃有三皇。”
视天地为一个混沌一体的“宇宙蛋”,呈现了民间传说的神性。然盘古何模样,没作正面介绍,从全文看,似乎还是一个巨人形的样子。嗣后,梁代任昉《述异记》所云:“昔盘古氏之死也,头为四岳,目为日月,脂膏为江海,毛发为草木。”等诸说, 其内容,基本不离徐整所记录的。
有的学者根据佛教经义的说道,还认为盘古神话受外教影响而成。《外道小乘涅槃论》云:
本无日月星辰,虚空及地,惟有大水。时大安荼生。形如鸡子,周匝金龟。时熟破为二段:一段在上作天,一段在下作地。
《摩登伽经》云:
自在以头为天,足为地,目为日月,腹为虚空,发为草木,流泪为河,众骨为山,大小便利为海。
据此,学者吕思勉先生认为“《五运历年记》、《三五历记》之说,盖皆象教东来之后,杂彼外道之治而成。”
由于古代盘古神话的记载本来就不多,三国以后的学者,基本上依徐整之说认识盘古神话的,对盘古的巨人型形象,似乎已成定局,无有异说,对他的由来,更是无记载说及。今天,浙江古越民间流传至今的盘古神话,却为我们重新认识盘古的本来面貌,提供了新的视角。绍兴县樊江乡后堡,文盲老妇胡大阿珍云:
老早老早时光,天地混沌,只有一条缝。不知啥时候,天外飞来一只火红火红的大鸟,在天和地的合缝处,下了老大老大的一个蛋。过了许多许多年,这个大蛋成了精灵,孕育了一个盘古。为啥叫盘古?因为他在蛋里双手抱着,双腿屈着,象是盘住整个身架,所以叫盘古。
盘古在蛋里渐渐大起来,受不了啦,用嘴把蛋壳慢慢啄破,就出来了。盘古因长得很怪:驼峰似的头顶,大鸟样的嘴鼻,肩背还有一对翅膀,双手双腿都老长。他把啄碎的蛋壳全吃进肚里,于是见风就大。脚踏着地,头顶着天,还是伸不直腰。他嫌天地之间的合缝太窄了,就用头向上顶,用脚向下蹬,用双手向左右推。他顶一顶,天高一丈;蹬一蹬,地陷一丈;推一推,左右各宽一丈。盘古呢,还在见风大。他仍然脚踏地,头顶天,没法子伸直腰。他不甘心,继续顶呀,蹬呀,推呀,如此一万八千年,天就极高,地就极深,盘古把天和地真正分开了。但是,盘古的气力已经用尽,不久死了,所以讲盘古活了一万八千岁。
盘古死后,灵魂飞到天上,成了雷公。他的身体各部分,分别变成了日月、星辰、 风云、山川、田地、草木。
无独有偶,金华东阳县永昌乡雅坑村老农张宣元,在讲述《盘古开天》神话故事中,也有相似的说道:
老早老早以前,没天,没地,没日,也没夜,通天下便象个硕大硕大的大鸡子。大鸡子里头是鸡子黄,中央是鸡子清,外头包着个石硬石硬的鸡子壳。也勿晓得是啥缘故,这鸡子黄里头孵出个盘古。盘古长着鸡的头,人的身,整个身架便象只盘笼鸡在里头盘着,双脚踞着,所以叫做盘古。盘古寞寞慢慢地大起来,天地日夜勿分的生活 他受勿了,便把盘着的身架伸了伸,踞着的双脚蹬了蹬,直直挺挺地站起来,用手拷,用脚踢,用嘴啄,用头拱,四处乱敲乱砸。拷拷踢踢,拱拱啄啄一连弄了七七四十九日,把个鸡蛋壳砸破了,鸡子清,鸡子黄都流出来。鸡子清轻,浮在上面成为天;鸡子黄重,沉在下面变作地;鸡子壳呢,被盘古砸了个末末碎,都杂到清和黄里去了。杂在黄里的变成了岩石,杂在清里的变成了星。清里杂着两块稍微大点的碎壳, 一块变作日头,一块变作月亮。从此之后便有了天,有了地,有了日,也有了夜。盘古呢,活到十万八千岁,死啦,身子变成了昆仑山,魂灵变成雷公。所以后来的雷公像,都是人的身子鸡的头呢。
上述二则最新发现的盘古神话异文,与原三国以来文献所录的盘古神话相比较,显然更有独到之处。首先,现存的神话似乎更接近于神话的原生形态。从世界神话发展史考察,神之形象是由兽或者半人半兽向着人,逐步演变的。我国的西王母神形象便是代表性的一例,在远古的神话中她是“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一付兽样,到《穆天子传》中已成为人形的王母,至托名班固所著的《汉武故事》中,则是“年三十许”、 “容颜绝世”倾国美人,连汉武帝也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神话之神,越古老原始,其形象兽形就越多,神性也越足。徐整虽为我国现有文献资料,收录盘古神话的第一位功臣,然,徐整毕竟不是我们现代掌握民间文艺学、神话学知识和技能再去搜集民间神话故事的专家,不懂得原原本本搜集整理的科学道理,也可能,他记载的盘古神话 并不是他所听到的第一手资料。他生活在盘古神话流行的吴地,对神话本身也一定有所闻,问题是他写在书里的,无论是《五运历年记》还是《三五历纪》,从文字看,斧凿之痕迹是比较明显的,盘古的神格,也已完全“人”化,缺少了原始神话神格的野性特色。绍兴、金华现存盘古神话中,盘古神的原始野性本色,保留得比较完整。盘古生着“驼峰似的头顶,大鸟样的嘴鼻,肩背还有一对翅膀”。一个鸡鸟形的神怪模样,较之我们熟知的徐整笔下巨人型盘古形象,注入了更多的神性,神话味也更浓。
其次,对盘古的由来作了过去未曾记录过的重要补充。明确指出了他是由蛋孕孵而成的。“老早老早以前,没天,没地,没日,也没夜,通天下便象一个硕大硕大的大鸡子。大鸡子里头是鸡子黄,中央是鸡子清,外头包着个石硬石硬的鸡子壳。也勿晓得是啥缘故,这鸡子黄里头孵出个盘古”。较之《三五历记》中“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的叙述,更为丰富、完整。故事的重点在盘古的诞生及成长。
再次,与众不同的是,盘古自身形象第一次有了正面的描述:“盘古长着鸡的头,人的身,整个身架便象只盘笼鸡在里头盘着,双脚踞着,所以叫做盘古。”关于天地开辟,源于最初混沌的“宇宙蛋”,中西方都有类似的神话传说,前面提到的佛教《外道小乘涅槃论》、《摩登伽经》中的“形如鸡子”及“自在”化成世间万物的说法,确与徐整所记相近,吕思勉先生认为中国盘古神话杂糅佛教故事的影响,似有道理。但是,现发掘于浙江的盘古神话盘古鸡头人身形象以及其由来发展;化身后“灵魂变成雷公,所以后来的雷公像,都是人的身子鸡的头呢”这些是以往中外诸说所没有的,盘古的形象首次被突兀出来。过去的盘古神话,实际只讲了一个问题,巨人型盘古垂死化身,演化成日月星辰、山川草木,新发现的盘古神话,却回答了盘古是怎么来的,他是何等模样,为何要开天辟地,躯体化身后,他的原型灵魂又到那里去了等一系列问题,盘古的形象前后一致,天外的大鸟生下的大蛋,孕育了鸡形的盘古,化身后的灵魂又回到天空,成了鸡头人身的雷公。神州大地一些庙宇雷公的塑象,正如神话所述的那样,鸡头、人身,背上还有一对大翅膀,浙江民间俗说,它是盘古变的。
综合分析比较,我们清晰地看到浙江现存盘古神话填补了原神话诸多的空白,故事本身的语言、形象、结构,还保持最原始的形态,稚拙、古朴、神秘,如千万年之久遗存的活化石,使人感到无比的惊讶、欢欣。它为我们重新审视盘古神话的原貌和演变,提供了极为珍贵的第一手资料,其价值不亚于当地良渚玉器“族徽”标记的法码,无疑是神话学史上的一个重大拓展,江南越文化乃至中国古文化的一大发现。
二
为什么这么说呢?盘古神话盘古形象以鸡为原型,意义是十分巨大的,它使我们后人能有机会一睹远古初民心目中盘古神的“庐山真面貌”。
盘古为混沌“宇宙蛋”的卵生性,大家是熟知的。但是,卵生的盘古是何模样?原有的神话中没正面涉及,从上下文含意推测,人形为主。作为卵生性神话,其孕化物,从神话发生学考察,也不一定是禽类,蛇也是卵孵的。因故,我国古代关于盘古形象,也有蛇体的。如《广博物志》曾云:“盘古之居,龙头蛇身,嘘为风雨,吹为雷电,开目为昼,闭目为夜”。可是,绍兴、金华两则完整的盘古神话,却要把他勾勒为鸡形的,这又是为什么昵?笔者经过多年的实地调查研究,以为,真正的盘古神话理应是这样的。以鸡为原型的盘古及神话,其形象的中心结构与神话故事的意蕴是相吻合的,可以说,盘古的鸡形外貌和物性与盘古神话鸡人诞生,开天辟地的神性、神格是一致的。
鸡在我国古代人民心中具有独特的地位,特别是在江南地区更为突出,享有崇高的礼遇。东汉应劭《风俗通》云:“俗说鸡鸣将旦,为人起居,门亦昏闭晨开,扦难守固,礼贵报功,故门户用鸡也。《青史子书》说:鸡者,东方之性也。岁终更始,辨秩东作,万物触户而出,故以鸡祀祭也。”岁月更迭,昼夜交替,唯鸡为准。为人之行动,也以此迎东方——太阳升起的鸡鸣为序。鸡俨然是太阳与人和岁月运转的最高指挥官,它的第一声啼鸣,唤起了太阳,驱动了时序,叫醒了人类,它所创造的伟业,谁能比拟?我们的古人对它杰出的才干,表示了极大的尊崇和敬仰,重要的祭祀活动,都 “以鸡祀祭也”。《山海经》云:“祠鬼神皆以雄鸡”鸡在古人民俗里具有无上的神力,排位还在驱鬼避邪之神郁、垒(也有称郁和荼)之上。
《括地图》曰:“桃都山有大桃树,盘屈三千里,上有金鸡,日照则鸣;下有二神,一名郁, 一名垒,并执苇索以伺不祥之鬼,得则杀之。”金鸡在此,高高在上,似处统帅地位。故古民间,新岁避鬼逐疫,首先用鸡:“门户用鸡”,即“杀鸡著门户,逐疫”或“帖画鸡,或斫镂五采及土鸡于户上,悬苇索于其上,插桃符其傍,百鬼畏之。岁旦,绘二神披甲持钺,贴于户之左右,左神荼,右郁垒,训之门神”。由此可见,古代门户避鬼逐疫,主要借神力于鸡,门神仅是鸡关照下的二员大将,他们得以伺不详之鬼,其法力也来之于悬挂于他们之上具有神秘力量的鸡。古人对鸡神力的崇拜,还有鸡扩展到鸡的前身——鸡蛋。周处《风土记》曰:“正旦,当生吞鸡子一枚,谓之炼形。”《炼化篇》云“正月旦,吞鸡子、赤豆各七枚,辟瘟气”。新岁伊始的第一天,鸡与鸡蛋,成了人们饮食起居中的头等大事,万万不能丢以轻心,或祭或吃,都直接关联到住户家的祸福和性命的安危。
为此,古人虔诚地把鸡抬到最高的位置加以顶礼膜拜。他们将与人生产和生活有密切关系的六种动物和人一块儿排出生庆典,鸡被推为首位。《荆楚岁时记》引董勋《问礼俗》曰生日“正月一日为鸡,二日为狗,三日为羊,四日为猪,五日为牛,六日为马,七日为人。正旦画鸡于门,七日帖人于帐”。正月七日为人日,排在最后。我国人民是讲究现实的,或者说,从来就是有朴素的历史唯物主义。他们知道,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是使人能成为人,并能供人成长发展的自然万物,在这中间,他们凭直觉与情感,将最好的位子让给能准时帮人们迎来光明,光照万物茁壮成长的鸡。而对人自己,他们又很理智和谦虚地定为最后一位。我想,中国若有人象马克思《德意志意识形态》那样,论述中华民族意识形态的前提,决不能忽视鸡与其它动物先于人出生所蕴含的哲理。还需补一笔的是,这种习俗观念的流传地虽然甚广,但其发祥和传播中心区,主要是江南,从上述文献及作者看,大抵以吴越楚为主,后面还要论述,在此不再累赘。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可以明白,盘古以鸡形为原型,是有其深刻而悠久的民俗信仰背景的。在古人直观中,本来就有鸡鸣迎来太阳与万物的勃勃生机,而盘古开天辟地,孕育万物,与鸡所唤出的世界是一样的,二者一脉相通。鸡是盘古,盘古是鸡形,在原始 神话思维逻辑中是顺理成章的,盘古凭着鸡原型所赋有的鸡的神力,开天地,造日月星辰、山川草木,从中繁衍人类,成为一位真正的创世英雄。人们对鸡的敬仰、崇信,也随之附会到盘古身上。在此,原始的鸡信仰与人类对创世的探寻合流了,鸡形盘古开天地的神话诞生了。
毫无疑问,鸡形盘古神话,比“宇宙蛋”为基础的蛋形盘古神话,更符合盘古创世的伟业和壮举。其故事情节,也体现了这一点。如前《青史子书》所述“岁终更始,辨秩东作,万物触户而出”皆鸡使然。这是蛋形盘古神话所无法企及的。或者说蛋形盘古神话缺少了这一重要环节,故形象和故事之间似缺乏内在的联系。从神话发生学的视角审判,神话形象的内涵和形象的行为间未触有交感律或接触律构成的互动和默契,因而,故事的本身也就显得简单和不完整。鸡形盘古神话就不同了。盘古形象的中心结构里,已注入了鸡原型及其神性。盘古之所以能够有如此伟大的创造力,与鸡的神性是分不开的。盘古神话在某种意义上,是远古初民鸡崇信习俗观念的神化。“雄鸡一唱,天下白”,原来夜色朦胧,宁静虚幻的空间, 一下热闹起来。金色的太阳放射耀眼的光芒,迎着阳光,山笑,水喧,草木欢唱,在黑夜中仿佛虚无的世界,随着鸡鸣,一个个冒了出来,一派生机。鸡黎明前啼鸣的生物习性,被我们原始初民直观的野性思维,幻化成可以变黑暗为光明,化虚无成万物的神奇魔力:盘古开天地的神话基因降临了。
与蛋形盘古神话不同,鸡形盘古神话中的开天地,形象与情节的发展,内在潜藏着可然律与必然律的因子。神话并非是随意的创造,而是古代人类认识事物的特殊方式,是隐喻,是对现实的诗性解释。意大利著名的神话学者维柯在他的《新科学》中宜称神话是“真实的 叙述”,不过它和诗一样,不能照字面直解。因为原始人类还没有抽象的思维能力,只能用具体的形象来包孕逻辑概念,即“想象性的类概念”来描述他们所见到的事物。鸡啼天亮,万象更新的生物习性和自然现象,被盘古开天“想象性的类概念”所替代。鸡的原型诗化为神盘古的形象。对此,西方一些学者曾有过不少理性的阐述,最有影响的是卡尔·荣格。他在《论分析心理学与诗的关系》一文中解释说:“原始意象即原型——无论是神怪、是人,还是一个过程——都是在历史进程中反复出现的一个形象,在创造性幻想得到自由表现的地方,也会见到这种形象,因此,它基本上是神话的形象”。鸡与盘古的关系正是这样。盘古鸡形,这是我们先民久远的农耕生产和生活中,长期体验同类经验——原始意象的凝聚反复,在心理上留下的痕迹。鸡的习性与农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紧密联系的历史现实,在民众群体的记忆中的投影、积淀,最终酿就盘古形貌独钟情于鸡的神话,从而也给神话本身寓意了更深邃和广博的历史内涵,更鲜明和浓郁的民族风格,更个性更突出的区域特色。
三
事实真是这样。鸡形盘古神话出现在浙江古越腹地,意义是巨大的。这是该地千万年来民众信仰的结晶。
近年,随着河姆渡原始文化研究的深入,众多学者纷纷指出,当地的土著先民是崇鸟的部落。这对鸟的信仰习俗,七、八千年以来,连绵不绝。笔者据此作进一步的探索,发现古越的鸟信仰并非是原始初民白日做梦,胡思乱想出来的,而是当地民众在开创稻作生产的活动中逐步萌生的。他们崇敬鸟,也崇拜太阳,并把两者结合起来,构建了“太阳——鸟”的崇信,即太阳鸟的信仰,在远古中华大地,乃至环太平洋沿岸纭纭鸟信仰的氛围中独树一帜。
直到今天,浙江古越腹地仍遗留着上古时代就已广泛流传的太阳鸟信仰。丽水乡间畲族民间遗存的《阳兆鸟》传说,便是典型的一例,故事讲:阳鸟的鸣唱非常悦耳动听,太阳听到阳鸟的啼唱,就不肯睡觉,世界就没了黑夜。喜欢黑暗的魔鬼恨死了阳鸟, 一心要把它除掉,双方展开了反复的较量。阳鸟被魔鬼囚在十二层铁笼里,阳鸟就用尖喙啄,啄一层,要一个时辰,足足啄了十二个时辰,它展翅飞出,高声鸣唱,太阳听到阳鸟鸣唱,马上醒过来,人间又有了白天,大地恢复生机,魔鬼又把它抓去。如此,阳鸟,日复日,月复月,年复年,与魔鬼斗,世界就有了白天与黑夜。每当天将破晓,早起的人们听到的第一声欢悦的鸟鸣,就是阳鸟刚啄破十二层囚它的铁笼,呼唤太阳快点醒来的第一声鸣叫。这阳鸟,有人说它大如山岗,有人说它小若蜜蜂,有人说它形似鹞鹰,有人说它灵胜凤凰,可谁也没能见过它的真正模样。但它一声鸣唱能把太阳叫醒,人们猜测,它一定比太阳还伟大,还美丽,所以把阳鸟又称呼为“阳兆鸟”。阳鸟、阳兆鸟,冠之于太阳鸟的称号,再恰当也没有了。
那么,令人崇敬的阳鸟、阳兆鸟、太阳鸟究竟是什么鸟呢?是先民幻想编织的灵鸟,还是先民依据现实给予的桂冠?我以为是后者,它们就是具有特殊生物习性——会准时啼鸣的生物钟——的原鸡。鸡啼日出,鸡生物习性与太阳运转(实为地球自转)的天然偶合,组成了太阳鸟原型,鸡(日)信仰,奠定了河姆渡以来太阳鸟信仰的基因。
河姆渡的圣图——象牙板雕刻的“太阳——双鸟”图象,这是当地所能见到的最早的太阳鸟信仰图。笔者认为,它也是我们现存最早的鸡(日)信仰形象图之一。如图一那优美颀长的双翅与尾羽,多象我们在浙江山区仍能见到的雄性山鸡!同地挖掘出土的连体双鸟纹骨上(图二),双鸟头顶的一段潇洒的曲线,分明是鸡冠的抽象。连体中间的火球,象征着炽热的太阳。它随同象牙板“太阳——双鸟”图象,一起向后人昭示了制作者对鸡(日)无限崇敬的虔诚心田。鸡(日)信仰幻想的艺术加工,凝炼出太阳鸟的信仰。同为鸡(日)信仰的形象图案,图二比图一深化了一步。双鸟烘托体外的太阳,递进为连体包孕体内的太阳,原本分离的鸡、日,合二为一,这似乎表明原始的初民对它们关系的认识,有了新的理解,在具象的鸡日崇信向抽象的太阳鸟信仰过渡中提供了新的形象观照。诚然, 河姆渡的先民们没有为我们留下片言只语,但他们反复描绘的形象图案,在某种意义上,比后世的甲骨文更准确地表达出凝聚于他们内心深处的原始意象和美好向往。历史横流,经过千万年岁月的冲洗,人事全非,唯鸡(日)信仰构建的太阳鸟信仰,以图形的形态,由生于斯,长于斯的民众的集体有意识或集体无意识为载体,代代相传,并以部族人口迁移,民俗信仰圈的波动,扩散到邻近地区和周边国家。
图一象牙板雕太阳一鸟图像
图二连体双鸟纹骨匕
从浙江民间文艺工作者多年的搜集整理与笔者实地的调查研究,发现,除鸡形盘古神话外,从宁绍平原一直到太湖流域,还流传着许多鸡(日)的信仰传说及相关的传承图案。有些是名称说法不同而已。浙江定海流传的一则神话《日夜是咋分开的》云:很久以前,呒太阳,也呒没月亮。神界有三姐妹,心地交关善良,很想为人做点好事。帝就把大姐封为太阳神,二姐封为月亮神,小妹妹因太小,暂时没封。太阳神和月亮神受封后,整天不歇息,人们分不出日夜,统辛苦熬。在小妹请求下,帝就封小妹为鸡神。俗语说,“鸡啼五更”,小妹当鸡神后,每天五更定时定点为两个姐姐啼叫,太阳神和月亮神就按鸡神的啼叫,有规有矩地从东边升起,到西边落下。似乎荒诞的故事,透露出一个远古的信息:鸡与太阳有着天生的因缘关系。它们共同为人服务,得到人们自然的崇敬。畲族的《金鸡叫太阳》讲,金鸡原来是射落的太阳变的,它与留在天上的太阳,认回兄弟名份,并相约金鸡啼三轮,太阳从东方出来互相作伴。因为金鸡啼叫后太阳才出来,所以,畲族人民称为“神鸡”和“报晓吉祥鸡”,而且爱把雄鸡画成图像,祭祖时挂在大门口的左侧,意为神鸡守门,报吉祥大利。
鸡本身就是太阳,二者是互为表象。联想河姆渡连体鸟孕太阳图(图二),岂不正是此意!只不过一个用文字, 一个用图象罢了。而相类的这种图象,我们今天还能见到。从浙江到苏南广大区域,黑瓦粉墙民居的屋脊脊吻,常有二种形态,一为云雷纹或云龙纹,二为孵鸡形或鸡尾形。其中二孵鸡形为最多见。今天的我们从哪里来?我们为什么会这样?我们江浙一带民间为什么对鸡鸟有特殊的崇信?我们的民族又为什么对凤有这样的依恋?并会以龙凤呈祥作为祈福的追求和理想?我们都会从中得到不少的启示。需要再补一笔的是,上述孵鸡的形象并不是孤证。江苏昆山周庄沈厅,为明清建筑。在一阶阶堂屋门檐牌楼壁上,也可清晰地见到鸡体含火球式太阳的形象,浙江不少地方也有类似的图案,这些充分表明鸡日信仰在当地民间的遗留。他们把它们装饰在每户的屋脊上,迎着朝阳,以求避邪吉祥。
这类信仰也扩展到古楚地民间。前面所引《荆楚岁时记》记载的楚地过年时的鸡信仰习俗便是佐证。早在三十年代,学者卫聚贤先生就大胆地提出,史前古越地先民北上中原,迁移周秦地带去文化与文明。从殷商祖先卵生神话和秦先祖卵生神话因子考察,确有道理。鸡体孕火球太阳,也存卵生万物的含意,两者是相通的。《周易纬·通封验》云:“鸡,阳鸟也;以为人候四时”表明这一信仰已为后世统治者所接受。在我们的邻国日本,也广泛存在着金鸡的传说,歧阜县山县郡大桑树,有一座金鸡山,相传金鸡每年正月初一蹦出来连叫三声,听到这个叫声的人会长命百岁。日本学者大藤时彦专门作了《金鸡传说的形成及其研究》的长文。
作者虽无详细论证与中国鸡信仰及金鸡传说的关系,但两者的渊源联系,明眼人一看便清楚。此外他也无阐述金鸡与太阳的关系,然,金鸡之“金”本身就是阳光、太阳的隐喻,反过来,这也说明金鸡传说在日本虽广泛,但不是土生土长的,传播中失缺了鸡(日)信仰中的原生性因子。总之,鸡(日)信仰为基因的太阳鸟信仰,从现有材料看,浙江古越地是最古老的。
由此可见,鸡形盘古神话出现在古越地,不是无缘无故的。它是太阳鸟信仰的基因鸡(日)信仰的衍生产物。是我们初民对鸡、日、人和万物,夜隐,昼显关系的幻想性形象表述。中间可能夹杂外来信仰文化的因素,但从总体渊源把握,显然是中国本土的,古越大地自己滋生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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