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首次被发掘时,其中21件西汉时期的刺绣珍品,是中国乃至世界上最古老的刺绣艺术品。随着马王堆一号墓刺绣作品的重现天日,与苏绣、蜀绣、粤绣并称为“中国四大名绣”的湘绣,开始向全世界展现出了别样的魅力。
《环球财经》与刘雅的对话,从湘绣艺术的历史、现在与未来展开。
湘绣青年艺术家
国家级非遗项目湘绣市级代表性传承人
百年湘绣
centennial xiang embroidery
《环球财经》:湘绣是一门非常古老的刺绣艺术,它是因为马王堆一号墓出土了相关的丝绸刺绣艺术品之后,才变得广为人知吗?
刘雅:其实不然。湘绣走向世界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了。
早在明末清初的时候,随着交通的发达,刺绣这门原本带有浓厚地方文化特色的艺术,也逐渐流向其他地方。我国四大名绣中,来自江苏苏州的苏绣、来自四川的蜀绣在这一时期专供皇室宫廷,像皇帝嫔妃们的服饰、王公大臣们的朝服等上面的各种吉祥图案,大多是采用苏绣、蜀绣技艺而成,大概是在明清时期就形成了以苏绣为范本的宫廷刺绣,确实名气很大;相比之下,湘绣的活力来自于民间,很多工商阶层,特别是走南闯北的生意人,大多会购买湘绣图案的衣物,来彰显自身文化品位。
进入20世纪,民国时期的我国刺绣艺术就已经有“湘绣甲天下”的说法了,这与清朝灭亡、皇室衰落后苏绣、蜀绣逐渐无人问津有关,虽然湘绣始终没有进入皇家服制而不像苏绣那样给世人留下了“高大上”的印象,但湘绣独特的艺术特色早在百年之前就已走出国门,向世界展现出了中国独有的刺绣艺术的魅力。
1933~1934年,在美国芝加哥“百年进步博览会”上,时任中国驻美国纽约总领事张祥麟、时任中国驻美公使施肇基、时任湖南省政府代表何凤山等人,将湖南长沙“锦华丽绣庄”的作品——罗斯福半身绣像带到展览会上并当面赠送给美国时任总统罗斯福(franklin delano roosevelt),这在当时就引起了美国社会的巨大轰动,全球参展商无不赞叹这幅作品的精美与传神。博览会举办完毕后,这幅作品被美国亚特兰大市小白宫博物馆收为馆藏珍品;而该绣庄另一幅湘绣作品《乐雁图》更是获得了芝加哥世博会奖章,这是湘绣首次获得国际荣誉,也为我国传统艺术在全球打开了知名度。
改革开放以后,湘绣也逐渐走出国门,让全世界的朋友都能有机会欣赏湘绣作品,这也是给湘绣在新世纪的发展带来了新的机遇。因此,我认为湘绣是一门从未断代、一直不断发展且具有旺盛生命力的刺绣艺术。湘绣一共有百余种针法,其中,从未断代、迄今仍在沿用的近40种针法,最常见的有20多种。这些针法把一个个动物、植物、人物等绣得栩栩如生,我们能从中看到湖南人民延续两千年的智慧。
绣的长久活力源自“接地气”
the long-lasting vitality of embroidery comes from grounding
《环球财经》:那么,您认为,没有“高居庙堂”之上、千百年来活跃于民间的湘绣,就是因此一直保持着生命力吗?
刘雅:我觉得是的。湘绣“接地气”为它保持了长久的活力。湘绣流传2000多年从未断代的根源就是在于它是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湘绣之所以至今仍如此生动,与它带有浓厚的本地生活习惯、文化背景、习俗风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与宫廷刺绣不同,湖南民间刺绣中包含的题材、工艺特点、色彩、风格都和刺绣工匠的个人生活息息相关。无论是民间传说还是民俗故事,无论是红白喜事还是地方节日,湘绣作品的题材可谓包罗万象。因此我认为湘绣是带有温度的艺术品,它不但能呈现艺术价值,还能传递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刘雅:在四大名绣中,传统来讲,素有“苏猫湘虎”的说法,即苏绣多以猫咪、花卉这样秀美轻盈的作品居多,而湘绣则以老虎等猛兽见长。实际上,这与两地截然不同的文化传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说到苏州,我们都会想到江南水乡的灵秀,绣娘们把自身的文雅、娟秀、温柔、细腻的气质化成了一缕缕的丝线,体现在了作品之中,令苏绣成为一种装饰感极强的艺术品。相比之下,长沙绣娘的大气奔放、敢为人先的豪情壮志,也会令湘绣作品带有气势磅礴、霸气雄浑的特色。
与细腻、平面的苏绣相比,湘绣实际上是粗中带细的典范。具有粗犷气质的湘绣作品中,我们也能看到非常精致的细节,肌理感也非常突出,我认为,湘绣作品偏向写实的风格。此外,苏绣中的“双面绣”非常精美,受到了国内外的一致好评,但实际上,湘绣的双面绣技法也非常醇熟,湘绣双面绣作品不但可以在一张布料的两面绣出完全一样的图案,甚至可以绣出正反两面完全不同的图案,线头与针脚都被巧妙地隐藏起来了,通过巧妙地将时空融入设计的双面全异绣,也是湘绣艺术的一大特色。
更为难得的是,由于湘绣大多取材于民间,所以作品中所呈现出来的夸张、奔放、极富创造性的特色,具有强烈的个人风格,这是一种淳朴的浪漫。与主流的含蓄内敛、带有一丝工业化气息的绣品相比,会给观众带来截然不同的观感。我们经常说,一千个绣娘,有一千个想法,湘绣的自由发挥空间极大,从很多湘绣作品中,我们既能看到其他地方刺绣所难以见到的题材,也能看到刺绣工艺上的巨大差异,甚至同一个类型题材的刺绣作品,湘绣所呈现出来的画面感,会令观众感到一股外放的生命力,那种极具个性的夸张造型,体现出了绣娘们心无旁骛、一心以自己的理解,来描绘这个纯净而生动的世界,这种“抓人”的生命力,大家很难在其他地区的刺绣作品中体会。
刘雅:这是必然的。古时候的绣娘都是很单纯的,她们用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来创作作品,在创作过程中,她们也很少受到打扰,内心非常平静。现在,人们在创作时,受到了大量信息的干扰,作品也沦为信息的附属品,大量同质化作品的产生,极大地削弱了湘绣的艺术特色。随着收益、成本等问题的出现,刺绣不再是一门需要绣娘心无旁骛一心扑在创作上的艺术了,追求速度的同时必然会牺牲作品的细节。
不过,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后工业化时代的当下,“慢生活”又开始成为人们重新追捧的目标,这又成了一个“物极必反”的有力证明。随着人工智能代替很多人类的生产工作,又将有很多人空出了一些时间,他们又开始可以静下心来,研究刺绣技法,重新审视这门需要耗费大量时间的古老艺术。所以,我对湘绣的未来发展充满信心,人们需要一定的时间才会开始沉淀,我们要给艺术一段时间,也要给人们一点时间。
“非遗”的传承和保护需要平常心
the inheritance and protection of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require a calm mind
刘雅:我已经有十几年的“非遗”传承人身份了,我对国家通过“非遗”认证来推动保护各地特色文化的做法,是非常赞同的。但我认为,我们应该用更平常的心态来看待非物质文化遗产。
非物质文化遗产,就是小众的艺术,其在生存、发展、推广等方面遭遇瓶颈时,我国政府给予其一定的支持,让这些特色地方艺术妥善地保存并传承下去,确实非常有必要。但是,我们也要看到,“非遗”的没落其实也是历史车轮滚滚向前的必然结果。很多“非遗”代表着落后的生产力,其完全无法和当今工业化时代的生产效率相抗衡;“非遗”产品的商业化过程肯定是不理想的,因此,我认为,“非遗”本身最大的功能应该是把传统文化传承下去,而不是实现经济效益。实际上,传承“非遗”的工作本就是小部分人的职责所在,他们作为“非遗”传承人,把本职工作做好就足够了,通过“非遗”追求经济利益为根本目的,其实是错的。
像有些国家的国宝级匠人,他们受到政府的专项扶持,潜心专注于自身文化艺术的传承,通常一个大师只招收很少量的学生传承技艺,兢兢业业地把这门技艺长久地流传于世,而非追求经济效益的最大化;但在我国,一些“非遗”在传承的过程中,存在着工艺精神与经济效益难寻平衡点的问题,我认为,忽视“非遗”的价值、任其自生自灭的做法不可取,此举会令小众的“非遗”走向消亡;而另一个极端,即“运动”式大量扶持“非遗”传承,导致投入的人才严重冗余,会导致小众的“非遗”被迫商业化、市场化,逐渐失去其应有的艺术特色,这同样不可取。
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一个国家的文脉,它自身的传承功能,为其保持“小而精”的特色奠定了基础。现在,作为湘绣的“非遗”传承人,母亲和我通过成立个人工作室、招聘学徒的方式来发掘湘绣的文化价值、传承湘绣的精髓。
《环球财经》:如您所说,作为小众的艺术,湘绣确实有着无法忽视的艺术价值;但它的小众确实无法实现规模效益,那么,您又是如何维持湘绣工作室运营的呢?
刘雅:既然是“非遗”,我们就不能以大众化的眼光来考虑湘绣艺术的市场收益,因为湘绣作品根本不是在流水线上生产的快消品,随着我国经济发展,劳动力成本不断攀升,其价格自然在市场中,确实要比机绣饰品高很多。高价格的背后,是无法估量的高成本。
举个例子,一个刺绣题材,从开始构思底稿,然后要经过设计绣稿、给绣稿勾底料、配线、上绷、开始刺绣等一系列工序。通常情况下,从构思到成品问世,要经过1~3年的时间。如果是复制一幅名画,由于构思是现成的,可能时间会短一些,那也要经过一两个月才能初具雏形;有些原创题材,可能要经过五六年的漫长工作,甚至十多个人的通力合作才能完成。现在,有些工作,比如设计底稿、给绣稿喷墨等虽然可以借助电脑软件完成,但实际刺绣的工作是100%需要人手来完成的。这样繁复的工作,其成本与艺术价值,确实很难用金钱来衡量。
在我看来,全社会应该把小众的艺术归于小众,也要给流水线产品一定的发展空间。当小众的“非遗”面临发展困境时,不应让其被迫商业化以适应市场形势,而是应由政府适度扶持、给予保护性政策即可。因此,诚然我并不赞同“保护‘非遗’,打压流水线产品”的态度,但流水线产品不应该蹭“非遗”的热度,让成本极低的普通机绣或在东南亚代工的刺绣品充斥市场从而破坏本地非遗的发展生态。
现在,我们的湘绣工作室招收了一些学徒,但确实他们的职业待遇问题仍有一些困境,毕竟学徒们要通过长时间学习才能掌握湘绣的技艺精髓,但这个学习的过程会因人而异,他们的收入确实与其他行业相比,没有什么竞争力;再加上刺绣时需要人长时间地坐着,导致脊椎、头颈会因疲劳的问题出现一定的损伤,这样的职业病确实也面临着医疗待遇方面的挑战。学习湘绣艺术的学徒们,其实都是凭借着自身对这门艺术的热爱在坚持。通过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认证,无论是国家,还是湖南省政府,都给予了“非遗”一定的政策扶持;作为文化交流的媒介,湘绣艺术品也可以通过远销海外来创收。未来,如果国家能加大对“非遗传承人”及工作室的“精准”政策扶持力度、地方政府提供其更多的宣传展示平台和创收机会,也会令小众的“非遗”焕发出更为璀璨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