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启正
国际丝绸联盟秘书长、《丝绸》总编辑、浙江理工大学浙江省丝绸与时尚文化研究中心副研究员、杭州东方丝绸文化与品牌研究中心主任
四大文明古国中，发源于两河流域的古巴比伦最早出现毛纺织业，养羊纺成毛线用于织布和成衣；发源于尼罗河流域的古埃及最早出现麻纺织业，种麻纺成麻线用于织麻布；发源于印度河和恒河流域的古印度最早出现棉纺织业，种植棉花纺成棉纱用于纺织棉布；发源于黄河流域的中国文明最早出现丝绸业，形成了“种桑、养蚕、缫丝、织绸”的传统丝绸业。不同地域的文明具有不同的显性特征，而这些特征多多少少会反映在其文化和产业发展中。四大天然纤维的发明与出现，除了受形成地域自然条件的影响外，与其发源地的文化密不可分。从种桑养蚕的农耕畜牧文明开始，历经缫丝织绸的手工业文明，再到成为丝绸之路主要贸易品的商业文明，使得丝绸具有跨越“第一产业农业、第二产业制造业、第三产业服务业”的典型特征。在所有的天然纤维纺织品中，丝绸生产链最长，技术难度最大，艺术审美最高。勤劳智慧的中国古代人民通过复杂、细致和巧妙的程序，从自然生命中，提练出优雅、柔和、飘逸的蚕丝，织制成巧夺天工、美若云霞的丝绸，诠释了艺术与科技的完美结合。
一、艺术与科技交织的东方文明
回望可考的历史，从距今7000年，在浙江余姚姆渡文化遗址中被发现的已知最早的蚕桑丝绸文化遗存“蚕纹象牙盖帽形器”；到距今近6000年，在远古西陵氏部落嫘祖养蚕所在地山西夏县仰韶文化遗址发现的人类历史上第一颗人工切割的蚕茧实物；再到距今4700年，在浙江湖州钱三漾文化遗址中被发现的已知最早的丝绸实物遗存“丝织残绢片和丝、麻织品”，丝绸的记述历史与中华文明的历史进程几乎是同步的。丝绸的源起是中国古人对“蚕”产生超越物种的人文感知，将蚕的一生作为生死轮回的崇拜对象和中华民族图腾的结果，这是史前中华民族基于东方土地文明“内修求善”思想的典型代表，其本质是一种基于“肥沃土地”的农耕文明和“安居乐业”的社会思想，是中华民族在史前征服自然、创立社会、发展产业的自然结果，也是中国悠久、丰富、精湛和包容的传统文化体现。
丝绸凝结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精髓，见证了东方文明走向世界的梦想，对中华文化的传播产生了重要影响。古罗马人最初称中国为“seres”（意为丝国、丝国人，英语中丝绸silk的词源），西方史料关于“seres”的所有描述，几乎都与丝绸有关；公元前114年至公元127年间，张骞以丝绸贸易为媒介，凿通了中国与中亚、中国与印度间的西域商道，从此，“丝绸之路”绵延至今2000多年，丝绸沿着“丝绸之路”成为最重要的外销商品之一。因兴盛的丝绸贸易，汉唐在当时达到鼎盛时期，称雄天下。通过陆上和海上“丝绸之路”的传播，东方特色的丝绸产品、丝绸文化和丝绸生活方式传遍世界各地，影响深远。
二、丝绸的文化传承与产业变迁
丝绸极大地影响着中国文化的进程和发展。上古传说中，“伏羲化蚕桑为繐帛”、“黄帝斩蚩尤蚕神献丝”及“黄帝元妃西陵氏女嫘祖教民养蚕”等都与丝绸的起源有关；查询中国汉典，“绩”、“继”、“纪”等“绞丝旁”的中国汉字有1405个（包含1121个部首为“糹”的古汉字），“思绪”、“统一”、“组织”等源自“丝绸”工艺的词语有数百个，“一丝不苟”、“千丝万缕”、“蛛丝马迹”等包含“丝”的中国成语也有近百个；如此多的被赋予丰富文化内涵和深刻意义的“丝绸”词语，已经融入中华民族的日常生活，成为中华民族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同样以丝绸文化为根基的中国丝绸产业，是历朝历代重点发展的官办产业。西周时期，官府开始设“典丝”等机构，鼓励耕织，劝民农桑，丝绸生产得到快速发展；汉朝以北方山东、河南等地为主的蚕丝织造技艺已经发展到非常高的水平，能制织“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王侯合昏千秋万岁宜子孙”、“登高明望四海”等技术难度极高的铭文锦；唐安史之乱后，全国栽桑区域逐渐南扩，江南道成为全国丝绸生产的中心，丝绸生产和丝绸贸易空前鼎盛，丝绸文化繁荣；宋朝时期，宋高宗为劝课农桑，宣示推广《耕织图》，全国丝织产量急速升高，在整个古代时期达到顶峰；明朝时期，丝绸产业在经过元朝时期的打击之后骤然下降；清代后期（1840年）至新中国成立前的100多年间，中国蚕桑丝绸业饱受蹂躏，在困境中生存；1949年以后，中国现代丝绸工业得到繁荣发展，并在20世纪80年代实现辉煌成就，丝绸是当时国家出口换汇的主要产业；但20世纪90年代之后，受化纤产业蓬勃发展的影响，丝绸产业受到严重冲击，产销均受到极大影响，一度落没，2006年，国家开始实施“东桑西移”战略，蚕桑产业开始往西部落后和偏远地区转移，丝绸产业也逐渐被当时的社会忽视，常被冠以“过往”的历史和“过时”的现在。
河姆渡遗址出土的蚕纹象牙盖帽形器
山西夏县西阴遗址出土的半个蚕茧
钱山漾遗址出土的绢片残片
2013年“一带一路”倡议发表以来，“丝绸”作为重要的文化载体和形象媒介，被赋予了新的理念和内涵，再次高频地出现在国内和国际视野中，“丝绸之路”、“一带一路”、“丝绸人类文明”、“中国丝绸”“丝路文化”、“丝路民族”等研究繁荣兴盛，并跟随着“一带一路”的足迹传播到世界各地。在丝绸文明和文化的引领下，丝绸产业也再次迎来新的历史发展时期：东桑西移战略成功实施，蚕桑丝绸业成为当时广西、四川、云南等西部地区脱贫攻坚大力发展的重点产业；第一个丝绸国际标准iso 15625: 2014由中国牵头制定并实施；“丝腺生物反应器”、“丝绸双面数码印花”、“蚕丝支架缝合线”、“蚕丝硬盘”、“桑叶茶”、“蚕丝化妆品”、“人工饲料工厂化养蚕”等丝绸创新科技和延伸产业不断涌现。
三、丝绸的创新发展与未来归宿
在中国，丝绸是文明的代表、文化的象征，更为重要的是，这是一个延续了五千年的，中国特有人文地理孕育出来的，通过东西方商贸往来而繁荣兴盛的特殊产业。虽然目前丝绸在纺织纤维中的占比不到千分之二，但却是所有服用纤维中最为珍稀和宝贵的，一直以“皇冠上的明珠”或“纤维皇后”的身份或角色站在世界纺织和时尚产业金字塔的顶端；虽然中国丝绸产量多年来没有提高，但蚕茧和生丝产量仍占世界80%以上，是全球最大的蚕桑丝绸原料生产和出口国。丝绸是中国具有绝对优势和话语权的产业和领域，对丝绸的未来与发展，我们满怀信心与希望。
（一）作为文化遗产的自信
具有文明背景的文化，往往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和影响力。丝绸文明通过丝绸文化的传播，影响丝绸的生活方式和丝绸产品的消费需求。蚕桑丝绸领域中有一大批文化遗产，如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的“中国传统桑蚕丝织技艺”、“南京云锦织造技艺”，被列入联合国粮农组织（fao）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giash）的“山东夏津黄河故道古桑树群”、“浙江湖州桑基鱼塘系统”等项目，还有“蜀锦”、“宋锦”、“云锦”、“壮锦”、“傣锦”、“缂丝”、“苏绣”、“杭罗”、“香云纱”等一大批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历史文物和非遗项目。拥有如此厚重历史和丰富文化的丝绸，在中华民族文化自信的新时代，正引领着“汉服”、“旗袍”、“新中装”等经典和国潮的崛起和复兴。
（二）作为时尚产业的自信
丝绸产业是纺织产业中唯一一个具有文明背景的产业，也是唯一一个能够代表高端和时尚的产业。丝绸饱含大量劳动人民的手工技艺和娴熟操作，产品具有雍容华贵的高端特性，又迎合当下绿色环保可持续的理念，是东方时尚的代表。千百年来，时尚的宠儿从不缺少丝绸的身影，在各国服饰文化中，丝绸深受hermes、chanel、gucci、armni、dior、lv等奢侈品牌和大牌设计师的喜爱；作为经典时尚，中国的旗袍、日本的和服、泰国的泰丝服饰、越南的奥黛、印度和东南亚的纱丽、阿拉伯的长袍、穆斯林的罩袍和包头巾，无不仍然使用丝绸作为其最高端和最时尚的面料。
（三）作为纽带桥梁的自信
丝绸的发展并不局限在中国，它通过古老的丝绸之路在欧洲、南亚、非洲等许多国家扎根发扬，并创造了各种不同的丝绸地域文化。如今，以“丝绸贸易”为媒介的“一带一路”倡议正在践行中，国际合作共赢成果不断涌现，世界各国人民逐渐形成发展共识。国际蚕业委员会isc、国际丝绸联盟isu、国际丝绸城市网络silky cities等国际丝绸组织正通过“丝绸”这根纽带，为了回归丝绸文明的荣耀、彰显丝绸产业的特色、提升丝绸产品的价值，在技术品牌、创意设计、历史文化、营销品牌等多方面开展交流与合作。
综上，丝绸在中国的兴起是中华民族经历无数次主动性文化创造和技术实践后的必然结果，源自东方的中华文明孕育了中国特色的丝绸文明，凝结在丝绸上的东方文明通过物质交换、技术交流和文化传播影响世界。在文化自信、产业自信和媒介自信的加持下，我们对推动中国丝绸产业高质量发展，打造中国丝绸国际话语体系，弘扬中国丝绸文化充满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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