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识是缘分
1984年,我从原解放军艺术学院舞蹈系毕业。那一年我25岁,近十年的演员经历:先是在南京军区前线歌舞团舞蹈队,后来被调任到总政歌舞团舞蹈队担任主要演员。在当演员的顶峰期我却毅然放弃了舞台,走进教室,成为北京舞蹈学院中国民间舞系教育专业(朝鲜族舞蹈专门化班)的一名普通学生。那一年,我遇见了朝鲜民族的传统舞。
1992年,机缘巧合之下我认识了金梅子老师,并开始向她学习韩国传统舞。金梅子老师早年间从事传统舞蹈的传承与表演,但是,勇于开拓、向往心灵自由的她于1976年创建了自己的舞团——“创舞会”,开始了她建构在传统舞蹈土壤之上的,讲述自己舞蹈语言的“创作舞”,在将近半个世纪的坚持与行动中,她先后创作了大量经典舞蹈作品,被尊为韩国创作舞的创始人和领军者,有极高的国际声誉。她最擅长从韩国传统文化中汲取舞蹈灵感,借用西方当代舞的创作手法,将中西方文化有机融合,从而实现了东方当代舞的独特发展模式。从传统舞蹈的师承关系上来看,金梅子隶属于韩英淑流,四十余年的韩国传统舞学习基础,是她进行创作的强大依托,她的作品充满了强烈的实验风格和先锋气质,近些年来倍受世界舞坛关注。她除了担任多个国家级舞团的艺术指导外,还亲自带领 “创舞会”,在多个国家进行舞蹈表演交流。
在金老师的引领下,我对韩国传统舞着了迷,这样一发不可收拾地热爱着,让它成为了我为之倾情一生的专业。
学之所悟
跟随金老师的学习是长期的,从相识一直持续到现在我们都保持着紧密的联系,她的教学理念给了我很多启发。
在韩国传统舞蹈的学习背景下,金老师培养出较为系统的对于韩国传统文化的认识。她不仅在传统舞蹈表演方面有卓越的艺术成就,还对本国历史有着较为深刻的认知,对于儒道释三者合一的理念有强烈的认同。
金老师认为舞蹈的修炼是有进阶型的。学习舞蹈要从基础开始,一步一个台阶的逐步提高。在她看来,韩国传统舞蹈是她的创作舞训练舞者身体素质、创作作品灵感来源和表现情感的基础,而传统舞和创作舞本身也有学习顺序。在传统舞中,“古格里基本”训练组合属于基础,一般是学习传统舞的起始点;而在金老师的创作舞中《舞本1》是基础,一般作为学习创作舞的起始点。
《舞本1》创作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是金老师的第一个创作舞作品,是她在对生命的领悟中磨练出的艺术成果。据金老师自述,这一舞蹈没有指向性,不是“作品”,而是“表达”和“表现”。她反思生命的意义,寻找舞蹈的能量源头,体悟身体的核心。这些具有当代符号的思想被融入舞蹈作品,却不影响她用传统舞蹈的动作方式进行表达。从《舞本1》可见,金梅子创作舞的呼吸方法和风格形态都仍保持着传统舞的本核。因此,她的创作带有朝鲜民族强烈的文化符号,是世界范围内当代舞蹈创作中别具一格的。
金老师的创作舞对于我的舞蹈学习有启发性作用,让笔者从思想和审美上对于舞蹈都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从她身上,我看到了学习是无止境的,她高超的艺术造诣一直引领我前进。
是民族舞还是外国舞——木本水源
对于韩国传统舞是民族舞还是外国舞曾在本领域引起过争议。记得我1994年参加第四届“桃李杯”比赛时,由于所学专业方向,比赛剧目选择的是朝鲜民族传统舞《太平舞》。当时这个舞蹈的表演本身是没有问题的,只是一些专家质疑是这是外国舞,不能参加中国民族民间舞的比赛,自然也就没有好的成绩;而2005年,在我依据传统舞目《太平舞》创作《太平·女人》时,一度有人曾建议我把作品名字改成《太平·王妃》,有助于表演人物的确立,于是在当时的舞蹈评论中就出现了 “韩国太妃落花溪”的说法。此类争议存在已久,我还是忍不住想表达一下自己的观点。
朝鲜民族的传统乐舞是在以本民族文化为主体,在中国文化影响下逐步发展而来的。据相关调查资料显示,现在韩国地区流传的所有传统乐舞,在朝鲜朝末年已成型。韩国于1962年颁布了《文化财保护法》,自此才对传统文化采取了许多积极有效的保护措施。韩国成为朝鲜民族传统舞蹈的主要传承地,也是他们将朝鲜民族的传统舞蹈从濒临断代的边缘拉了回来。因此,我认为“朝鲜民族传统舞蹈”是一个大的概念,是现在韩国、北朝鲜和中国朝鲜族舞蹈共存的历史形态。而我们若要研究中国朝鲜族的传统舞蹈,必须找到现在流传并保护较为完整的韩国地区,他们是朝鲜民族传统舞蹈现今的主要保存地。若非着重强调个人或地域特点时,我一般采用从民族出发的朝鲜民族传统舞蹈这一名词,来凸显民族观念,弱化地域观念。
所以在我看来,学习韩国传统舞并不是在学习一门外国舞,而是更加深入地学习朝鲜民族的古代舞蹈。木本水源,我们只有了解事物的根本,才能更好地发展它。对于韩国传统舞蹈的学习,为我对中国延边地区以及北朝鲜地区的舞蹈学习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如今,中国延边地区以及北朝鲜地区也有越来越多的舞者与学者学习研究韩国传统舞蹈,想要在其中找回朝鲜民族传统舞蹈的“根”,想要溯本求源,通过保存较好的传统舞蹈进一步探索本民族的传统文化。
一辈子只能走进一扇门
与我国不同,韩国的舞蹈传承有较为强烈的流派特色。说“一辈子只能走进一扇门”并不为过。在韩国,如果开始学习一个流派,又想兼学或改换另一个流派,几乎是不可能的,一般情况下会直接被所有艺术流派“封杀”。
现在韩国最为著名的传统舞流派有二:一是“韩英淑流”,一是“李梅芳流”。
由于韩英淑学艺于有亲缘关系的韩成俊,故“韩英淑流”又称为“韩成俊流”,是舞蹈大师崔承喜所学习的流派,也是现今我学习和跟随的主要流派。韩国传统舞中著名的男子独舞闲良舞和女子独舞太平舞,都是由韩成俊先生编创整理成为艺术作品的。其弟子韩英淑在他的基础上进一步将本流派艺术发扬光大,成为当今最为著名的两大流派之一,韩英淑本人成为了韩国无形文化财艺术持有者之一。
李梅芳先生(本名李奎泰)七岁就开始学习跳舞,师从确立1900年代韩国传统舞蹈的李昌祚、李大祚、朴永九等大师,学习了僧舞、剑舞、驱煞舞等舞蹈。其艺术生涯长达80年之久,一生跳了包括煞尔普里和僧舞在内,剑舞、长剑舞、闲良舞、草笠童、升天舞等19种舞蹈,是韩国无形文化财艺术持有者之一。
这两大流派相比较而言,由于韩英淑本人为女性,其流派中正英气,大方内敛;而李梅芳是男性,在跳传统舞蹈中的女性角色时,更多地是从男性的审美角度出发表现女性之美,流派呈现出娇媚柔美,玲珑谦逊的特点。两个流派各有千秋,表现出有差异的韩国传统舞艺术特色。
第一个创作作品《扇骨》
在我积累了近十一年的朝鲜族传统舞蹈学习的经验后,便不自觉地踏上了新的艺术征程——舞蹈创作。需要说明的是,金梅子老师的谆谆教导对于我的艺术发展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同时,与金梅子老师相同,我的创作也深受传统舞蹈的滋养,是在具有民族生命体验与精神追求的基础上进行创作的。
例如我第一个创作作品《扇骨》,就得到了许多艺术专家们的抬爱,有幸获得了第七届桃李杯舞蹈比赛一等奖。这个作品的灵感源头就是来自于金梅子老师的某个舞蹈剧场作品中一个说书人的形象。起初的构思是想表达“师承、感恩”,徒弟拿起师傅的扇子起舞,将师傅的艺术生命延续……但是,经潘志涛老师指点并点题于《扇骨》,定位于朝鲜民族女性坚韧隐忍、宁折不弯的性格禀赋——“一开一合之中,浸透世态炎凉;一张一弛之外,哪顾南北东西!” 舞蹈的思想品味与艺术境界随之升华。刘建老师也这样形容《扇骨》:“它以女子独舞的形式表现了一种生命的韧性,感人至深,引发反响。”感恩前辈老师的提携与肯定,《扇骨》的面世,确实是我生命体验与精神追求的结晶。
在构建舞蹈语汇的时候,我以朝鲜民族传统舞蹈的审美方式为基础,通过朝鲜民族传统舞蹈传承方式中的整体性构建法进行思考,认为连接的重要性大于动作本身,内在的精神传达大于叙事结构,意象大于描述。
其中,我尝试总结了以下,朝鲜民族传统舞蹈传承方式的整体性建构体现在三个方面,其一,在教学过程中,朝鲜民族传统舞蹈的教学方式是以整体跟随为主,不分解动作与段落,是在一遍遍从头至尾的模仿中培养出对于传统舞蹈的审美;其二,从传统舞蹈作品的时长来看,一个作品一般不会低于8-10分钟,有些长达30分钟,这是为了保证艺术表达的完整性,而不关照审美者的“观看耐心”而限制艺术作品的时长;其三,朝鲜民族传统舞蹈具有鲜明的东方文化特征,蕴含深刻的东方艺术文化内涵,是在历史的长河中留存下来的艺术精华,经受得住时间和社会的考验。整体性建构法是当今艺术领域中较为特殊的艺术建构模式,从该角度思考朝鲜民族的舞蹈创作,有助于该民族艺术风格和品味的凸显,因此,即使我在进行舞蹈创作时完全没有考虑动作的风格性,也能够在该民族的动作语境下进行艺术表达。
2017年《千秋水色》
2017年,是我在北京舞蹈学院中国民族民间舞系执教的第20年,也是在这一年,我想要对自己的艺术工作做出一个阶段性的小结。在研究生部的项目支持下,导师工作坊应运而生。在多年的教学实践中,我尝试塑造了多个朝鲜民族的女性舞蹈角色,从《扇骨》《太平女人》《和合氤氲》《泪的印迹》《恋舞伊人》《神祭》等独舞、群舞剧目到新创作品《出征》,几乎每个都是不同的题材。而此次的工作坊,我依旧是从女性角色入手,尝试对职业化民族民间舞蹈的女性角色塑造进行一次更深刻的探索。
女人如水,本次工作坊以水的形态为主题,表达中国传统女性的高尚品格:似清似明,似动似静,似汇似溢,似柔似劲。围绕主题,工作坊总共分为六个章节,分别为仙、生、澎、柔、韧、淼。其中前三个章节为朝鲜族舞蹈创作部分,后三个章节为汉族舞蹈创作部分,分别是本人对于专业主修民族和个人本民族的艺术表达。现在回头看来,前三章是我对于艺术思想的阶段性总结表达,希望在传统舞蹈背景下做好创作舞的当代舞台呈现,以更好地表达传统文化思想。
此次工作坊的六个章节“仙、生、澎、柔、韧、淼”,我选择这六个字是为了赞扬中国传统女性的六个品格:“仙”以誉其洁德;“生”以誉其仁爱之德;“澎”以誉其义德;“柔”以誉其慧德;“韧”以誉其坚毅之德;“淼”以誉其贤淑之德。将这六个品格作为主题,表达了本人多年在精神上的价值追求,也是举办工作坊的初始立意。
工作坊的六个章节与我本人的人生经历息息相关。作为女人,一生多重角色于一身,从少女到老妪,精彩、辛劳一辈子,几个人生节点的生理到心灵变化我将它浓缩到作品第二篇章——“生”。“生命”、“给予生命”,“生命的灵动”“生命的沉重”,人生的话题重复又新鲜,真实又虚无,用怎样的方式去表达去凝练?于是我借助了多重叙事空间的方式,建构了三种女性形象,三种叙事空间,来增强其叙事性的表达。尤其是当三种形象在三重空间同时出现在舞台上时,我们看到的可以说其实是一个女人从小到大的成长史,也就是从少女时到成人的叙事主线就浮现出来了。先是腰系红绸的舞者上场,在台边一侧被红绸紧紧的牵拉着,表现近似于一种备受压迫与束缚的感觉;之后紧接着就是双手捧着衣服的舞者上场,脚踩在红绸之上,好像是这些腰系红绸舞者所代表人物形象的另一种表现状态;最后登场的才是少女,有一个场景很令人为之动容的是,腰系红绸和双手捧着衣服的舞者在台一侧,而她们则在台另一侧,边跳边不停的转头望向另外一侧。这一个场景就将本来归属到三种叙事空间的女性形象,全部都叠加和交融在一起了,从而表达出也许,成长的过程即是如此,回首张望你便会看到自己的身影。
以工作坊中的“澎”为例。在工作坊中,“澎”是承上启下的一个中间体,可单独看,它是“墨汐”,是一个完整的独立体。从作品名称上来看,它是对海水的一种自然现象的描述。由于引力作用,海水垂直涨落的现象称为潮汐,其中早上为潮,晚上为汐,所以“墨汐”就是描绘迟暮之中大海涨落的汹涌澎湃。而我在这个作品中想表达的是海水在潮汐中仿佛充斥着股凛然正气,正如女子“柔弱之态亦存凛然之气”,来最终达到歌颂朝鲜民族传统女性的义德的目的。
在求学、成长、磨练、承受、坚守和渐悟的人生道路上,成就出我的人生观和世界观。在我看来,工作坊的整体,是我表现人生经历的一种手段,以我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真善美”的理解,来歌颂中国传统女性的高尚品格。我想舞蹈为媒介,将真实的情感予以释放。从整场舞蹈的内容上看,不是通过简单的人物再现来描述情节,而是借助女性舞者的身体来塑造水的形象,进而以共性折射出女人的品格;从形式上来说,我选择了与其生命最紧密结合的两个民族——汉族和朝鲜族,运用民族性的舞蹈动作语汇,进行无声的言说,传递情感而不叙事。因此,很多人跟我反映,能够感受到人物的立意,却无法说出具体情节;能看到汉族和朝鲜族的动作风格符号和鲜明的服装色彩,却找不到明显的动作节奏型或能说的出的民间素材。
这次的工作坊,我要特别感谢我的演员们,她们大多都是或曾经是我的学生。我们之间的默契不是一朝一夕的,而是长时间经过真实地互动慢慢积淀的。我认为,创作并不是编导的我行我素,而是需要编导与演员之间的碰撞、摩擦,创造对话的语境,经过提炼合适的舞动因子,排列整合而成的产物。演员和编导之间拥有良好而真实的情感基础,有助于作品情感的表达,有助于舞者用身体与心灵的对话完成舞蹈的诠释。
其实,在人生的道路上我们都不是孤单的,有亲人、有朋友、有老师、有学生。有了他人的相伴,我们才能走到今天。感谢所有帮助过我的人!
文章来源:舞蹈剧场杂志
文 :张晓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