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助重大活动的契机来展现自我传统的特色，是全球范围内各个国家都会采取的务实策略，说到底，这样的场合不但让这些重大活动凸显自我文化的个性和张力，同时也能够让自我文化的特色瞬间得以推广和传播。这不，不久前刚刚落幕的韩国平昌冬奥会，我们又一次借助电波和银屏，再度体味到了韩国对于自我传统文化的珍重与弘扬，借助冬奥会这个全球瞩目的盛大体育盛事，韩国再一次地向全世界展示了韩国文化的特质。再一次亲眼目睹这些由渗透在一切领域中的各种线索织就的传统文化之网，让我又一次地感受到了韩国对于自我文化的自豪，更是想到了这些年来每每到访韩国时，总会被其浓厚的民族传统文化氛围所裹挟的各种场景。或许与我所从事的文化工作背景相关，总有这样一种感觉：每次去韩国所接触的周边人，所走访的各类场所，总能让我鲜明地感受到周遭醒目的文化气息，似乎我身旁的一切总是会被一层浓重的文化图层所围裹、所晕染。对我而言，这实际上是相当让我眼热和受用的，甚至会在潜意识中形成某种固定的预感，以至于每次去韩国，总让我怀着立刻与各种文化事项相遭遇的期待，而每次的事实又反过来证明，遭遇的结果总没让我失望。故而，近来的每次韩国之行都不虚走，都会让我在文化的满足感上满载而归。
传统是一条河，它一泻千里，从古流至今，滔滔不绝，奔流不息，它让今人沐浴到远古的流韵，更为今天的生活带来滋养。而韩国传统舞蹈这条河，则是在韩国文化的大地上潺潺不息、源源不断为当今生活提供活水的一个巨大资源，不仅让韩国的舞蹈文化文脉相承，更让今天的韩国舞蹈呈现出独有的艺术风貌。
就民族文化的彰显和弘扬这个角度，不言而喻，韩国的一些具体做法可谓有口皆碑。或许是源于对自我文化的某种自信，也或许是在快速失去传统的时代洪流中怀有某种焦虑，韩国对于自我民族传统文化的坚守和传播完全是不遗余力的。即使是一位普通游客，也会在各种场合下不期然地感受着这份独有的努力。哪怕是在机场中转的空歇，也会看到韩国人见缝插针般地利用着各种场合有效地宣传着自我的文化：这边刚刚近距离地观看了韩国乐器的演奏，那边便在人群中穿过一队身着高丽时期服装的宫廷护卫队；这边刚刚拿着毛笔写下一个字，那边又开始了民族服饰的展示......这种可以让游客亲身体验韩国文化的场景及其设计，让人感到韩国在推广时的不遗余力。总之在韩国，各种文化事项会随时不期而遇，各种扑面而来的文化讯息也会让人感慨身处文化的包裹之中。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热爱文化的民族。更难得的是，这个民族的人民尤其钟爱着自我民族的传统文化。在韩国的舞蹈界，传统那条河，水清浪静，绵延不绝。
在一个快速变化着的世界中，实际上，韩国的进步步伐是相当惊人的。在经济上，步日本之后，韩国前些年取得了令人惊叹的丰硕进展，被世人誉为“亚洲四小龙”之一。而这种在经济上的快速推进和高效拓展，直接开启了韩国人在文化保护上高强的主观意识。可以说，在这个快速变化着的世界中，以不可遏制的全球化所带来的对本民族文化的异化趋向，让任一个融入其中的国度都开始有了自我文化淡化或者涵化的忧虑和警觉，如何在全球化的态势中坚守住自己的民族文脉，让传统这条河自始至终地顺势流泄，并在坚守和保护自我文化的同时让其在新时代中呈一浪高过一浪之势，可以说，韩国为全世界都树立了一个非常出色的榜样。那条河，虽然也曾遇到过阻塞甚或断流，但却坚定地流淌了过来。
按说，战后的韩国，往昔的传统文化土壤似乎已不再坚实，人们的传统文化观念亦开始有所松动，社会正在朝着西化的方向疾驰，因而自我的文化传统正处在停滞甚或消匿的状态，这些现象都成为韩国乃至任何步入工业化发展之国度所面临的共同难题。波普文化成为社会的精神快餐，快节奏的生活节奏带来了精神的方向性迷失或转向，所有这些都对传统形态的文化珍品在现实生活中的生存能力提出了严峻的拷问。然而，我们看到的韩国却似乎是有备而来，韩国人在民族文化捍卫和弘扬上的决定是绝大的，也做出了艰苦的努力。也正是由于这种努力，韩国的传统文化仍然在今天的现代生活中扮演着活跃而极富正能量的角色，从而让韩国的传统之河，沿着时代的延宕而得以在现代社会中不竭流淌。
有一段时间了，我每年都会去韩国参加“首尔国际舞蹈节”中的“国际舞蹈评论家年会”这个国际性的业界学术活动。在这个活动中，应主办方之邀来自各国的舞蹈评论家们，会就韩方安排的各种舞蹈表演进行共同探讨。这本来是一个国际同行相互交流观念和方法的绝佳场合，然而在韩国主办方的刻意安排下，每次聚会都特意安排某些体验韩国传统文化项目的环节和内容。这些体验活动充盈着浓厚的文化意味和韵味，让人在不觉间对于韩国文化的体认和接受很便利地就驰入一个主动吸收的快车道。
文化体验与感受
一次，我们被安排到了由韩国著名舞蹈家金梅子创立的“创舞”练功厅，主办方为我们这批来自不同国度的国际舞评家们每人分发了一个长鼓，并为我们披挂在身，让我们感受韩国长鼓舞的表演方法。在一位舞蹈老师的指导下，我们这批从未有过此类体验的外国人，开始了奇形怪状的表演。还别说，真正穿戴长鼓在身，还真能立刻体味到一种奇异的魔力，对其舞动的方式自然也就有了更为切身的认识和感受。这一刻，跳得好坏完全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了真正的体认和感觉。
还有一次，主办方把我们带到了乡村的田野上，安排了一位《农乐舞》的传承人在刚收割完的稻田上教授我们学跳最基本、最简单的《农乐舞》动作。这位传承人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农民，仍然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家生活，而正是他在农闲时间里的舞蹈活动，承担起传承韩国农乐舞乡间记忆的历史责任，因而被韩国政府评定为该舞的传承人。
再有一次，主办方安排我们来到了一座简朴而庄重的庙宇，在里面，让我们在听着韩国的舒缓音乐开始跟着师傅打坐入静，之后还动手做了一些有着韩国文化意味的手工如折纸灯笼等，此举大家在浓浓的韩味文化中，体味着一份尘嚣之外的宁静和肃穆，心里倒是顿生一份回归精神家园的内心悸动。
以上这些体验项目的安排与实施，自然是相当有效的，会让来自异域的我们在亲身的体验中感受着韩国文化的实质及其内含，从而更为直接和快捷地融入到对于这种文化的运转之中，自然也会在体验中自觉地累积起对于这个文化状态的好感。
《农乐舞》——从田间到舞台
来自民间农家的《农乐舞》一旦走上舞台，那份炽烈和火热便能把整个剧场燃爆。从这样的艺术作为中，也分明能够捕捉到韩国艺术家的舞台艺术功力。《农乐舞》这个节目，我曾在不同的场合下看过不同的版本，有田头上的，也有农民合舞的，更有舞台上的，可以说，各个层次的表演，都会燃起我对每一次观看的兴趣并激起我对于表演者的崇敬之意。
上面提到过的在田头上进行的传授活动中，农民传承人带我们体验到最本真、最淳朴的乡间《农乐舞》，传承人那一招一式虽简单但却原汁原味，亲切动人，举止间透着最为淳朴、纯粹、纯美、纯馥的乡土气息；后来在平昌的一个大大的广场上，为了宣传平昌奥运会，韩国文旅部为从首尔专程赶来的各国使馆文化官员及其国际友人组织了一次由农民表演的集体《农乐舞》，这次观看经历同样让我感动，上百位表演者身着色彩对比艳丽明快的服饰，红蓝黄白，形成了醒目而富有气势的视觉效果。他们依次而行，或逶迤呈一排，或盘旋围一圈，在一块标有“农事为天下之本”的长条竖旗下，演绎着一幕幕生动的农家画面，有舞蹈，也有游戏；有对抗，更有协调，颇接地气的表演最终化为一个个充满意趣的场景，给人以极好的艺术共鸣。其中最让我心仪的是，参与者中既有老叟老妇，也有囡囡小儿，他们看似非常不协调的身份及年龄，却能非常统一而和谐地构成一个整体，还居然没有任何违和感，反而平添一份温暖和趣味，甚至让我感受到一份震动：这不正是民间舞的意中之味和真实情况的写照嘛！正是这种代代相传的纽带，才让韩国民族文化这条传统之河长流不息。而及至到了舞台上，《农乐舞》所能渲染出的情绪热度更是不得了，在职业演员的艺术演绎之下，这个舞蹈成了人们汇集情感流量的最大抒发通道，涓涓细流汇成巨大波澜，强撼的情感洪流撞击着现场观众的心房。舞台上，演员们尽兴而忘情地投入到舞中，无论是徒手而行，还是持具而舞，无不癫狂至极！那种忘我的表达直击观者的心房，让观者也同样沉醉到一个物我两忘的极乐境界之中。那是一种由艺术促发的集体狂热盛状，其情其氛类似足球场上那些忘乎所以的亢奋球迷。看着这样的舞动，观者的心已无法沉静，巨大的情绪动能被成功激活，舞台上下的共鸣完全是同步而成一体。待舞蹈表演结束后，观众的这种被舞蹈激活的情绪久久无法熄灭，于是，演员们和观众们在剧场大厅中又继续联袂而舞，彼此的交融已经没有任何距离，心与心的碰撞和肩并肩的舞动，让此情此景成为所有参与者最为难忘的景象。那种尽情的抒发和无拘无束的表露，让舞蹈成为人间最为生动而准确的言语，表达着人们难以尽兴的心中激情。的确，观赏《农乐舞》给我留下了十分难忘的印象，在演出结束后与表演者举行的联欢会上，让我无法遏制内心的感动，于是将“象帽”缠系于脑畔，开始摇头晃脑地体验着《农乐舞》的真髓，当然也能感受到这个舞蹈在技术上的高难。
韩国舞蹈家在《农乐舞》从村头到舞台上的艺术升华，给我留下深刻印象，那种能把民间真情发扬到极致的艺术生发力，也让我对韩国艺术家的能耐刮目相看。而这种情况，在我于其他的一些传统舞蹈的当代演变和建设的考察中，也经常是频频获得同样的旨趣。
竟可“八佾”舞于庭！
一次，韩国朋友邀我去看一个舞蹈晚会。到了现场，宣传海报让我大惊失色：这台晚会的题目处居然标着两个大大的汉字——“八佾”！怎么，韩国人居然要“八佾舞于庭”吗？这一惊可谓非同小可，一时间竟让我不知所措，无所适从。
我们中国舞者大都知道“八佾舞于庭”的典故，其中所涉及的舞蹈内容也是我们学习中国舞蹈史的基本知识。《论语》中就有“八佾”篇，其中是这么记载的：“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在礼乐制度十分盛行的周代，“佾”作为宫廷雅乐行列标准的称谓，代表着舞蹈表演阵容的规模，周礼中对于不同级别所享用的乐舞规格有着明确规定：随士、卿大夫、诸侯，由于等级不同，可分别观赏二、四、六佾的乐舞表演，唯天子方可使用最高规模的乐舞表演——八佾。而在孔子眼中，季氏身为正卿却越礼使用八佾，此种僭越行径可不就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嘛！
因此，当我那天在表演现场，看到了这个标有“八佾”汉字字样的宣传海报，内心的吃惊是无以复加的：不知将要看到的是怎样一种景象？会不会让我生出“是可忍孰不可忍”之叹。进得剧场，中有一小块平台略高于观众席，而观众席居然是一个个可以盘腿而坐的草席圆垫，观者完全可以席地而坐。抬头再看舞台上，倒也没有什么“八佾”的阵势，而是一个个韩国传统独舞作品轮番上场，《萨尔普利》《僧舞》《太平舞》……充满浓厚艺术旨归的传统舞蹈作品，像一首首意蕴无穷的诗，迅速让观众沉入到细腻而精致的表达之中，感受着馥郁浓醇的艺术馨香。虽然仍是心有狐疑，但看完整台表演才弄明白，却原来此“八佾”之意非彼“八佾”之实，韩国舞蹈家是借用“八佾”这个源自中国古代乐舞的概念，来强调他们乐舞文化中某种“传统”的张力，他们所谓的“八佾”，在形式上有了别开生面的新诠释，即，每次演出邀请八位舞蹈家，每周一次连续八周共推出八场传统独舞晚会。也即，总共会有八八64位舞蹈家在这个名为“八佾”的系列舞蹈演出中相继登台亮相。应该承认，这是一次非常有意思的策划，它即为传统舞蹈的表演提供了一个具有历史涵义的表演空间，同时也通过历经八周的时空环境，凝聚起64位舞蹈家的精彩演绎，从而把这次策划凝成了一个具有话题意味的成功案例。在这里，“八佾”不过是一个噱头，但却不愧为一个颇为成功的“好”噱头，它有效地将久远的具有文化感的历史脉搏植入当代人的身体意识之中，在展示艺术的同时感悟到遥远的传统文化意味，让活的传承陡增一分盎然的古意。这样的策划，再一次证明了韩国舞人所具有的文化感觉，也让我们亲眼目睹了今天的韩国舞蹈家们在传统舞蹈中觅到的那份自信。那份自信正是建立在从历史上流下来的传统河流之上，即使到今天，它仍然具有滋养人心的功能。
国乐院的表演
曾几度来华献演的韩国国乐院，坐落在首尔的艺术殿堂区域之内。这个文化建筑群落依山而建，韩国的几大艺术团体（芭蕾舞团、现代舞团、首尔综合艺术大学等）和各种规模的剧场、艺术档案馆、图书馆，都集中在这里。
位于一隅的韩国国乐院，显然是其中一个很重要的文化场所，这里的研究机构常年展示着韩国的古乐以及记录古乐的古书和文物。国乐院养着一个表演团体，这个团体以表演韩国传统乐舞为己任，常年恢复、排练、表演着被古书记载的乐舞节目。国乐院有一个可以容纳几百人的小剧场，这个小剧场每周末都会按惯例表演韩国传统乐舞，吸引着热爱传统艺术的各国游客及其本地的年轻一代。表演虽然不是免费观看，但价格却是低得惊人，这也反映出韩国在传播传统文化艺术的方法上呈现出多样化的态势。剧场旁的另一侧，则是专门表演韩国另一大国宝——传统曲艺“潘所里”——的小型剧场。每到周末，这里便热闹起来，游人们可以尽情地吸吮到传统艺术的丰富气息和营养。
从传统到先锋
韩国的艺术舞蹈形态是极为饱满的，从颇为古老和民间的舞蹈形式到极为前卫的现代舞，统统不绝于目，呈现出一个彼此促长的良好态势。以“佾舞”保有者身份面世的金英淑女士，是保护和传承韩国传统舞蹈这一面向的代表性中坚人物，她在业界的作用显然是平衡了现代舞带来的空前冲击，让韩国舞业有了定海神针。而类似金英淑这类以传统舞蹈为主要发展趋向的舞蹈家，在韩国可谓比比皆是。这种情况让这个领域所呈现出来的智慧指数，始终处在较高的水平之上。
而让我们中国舞界极为熟知的洪信子女士，则是韩国舞蹈事业中另一极走向的代表。这位从美国归来、并非出身于舞蹈的女博士，以她出众的哲思和令人惊骇的表现形式，让现代舞的潮流成为韩国舞蹈的又一道风景。应该说，这道风景同样精彩，它让韩国舞蹈家的艺术能力有了一个全新的呈现舞台，也让今天的韩国现代舞始终处在世界现代舞运动的潮头。
当然，横亘在以上两极之间的巨大区域，是韩国当代舞蹈的天下，以金梅子等人为主要代表。金梅子在长期的艺术生涯中，积极践行“创舞主义”创编方法，将传统的基因融于当代的表达之中，强化了舞蹈的艺术表达，也凸显了韩国舞蹈的当代发展成就。金梅子及其同仁影响了更为广大的追随者群落，在韩国舞坛上风起云涌，成为推动韩国当代舞蹈发展的主要动力和引擎。
上述几位都数次来华的舞蹈家，构成了韩国舞蹈界一条从古至今的链条，让韩国舞蹈事业现出生生不息的进步态势，为社会提供了一个独特的思考维度，也让他们的舞蹈艺术获得了世人的尊重。应该说，韩国这种在美学形态上十分饱满的舞蹈景域，的确是在世界舞林中独树一帜，让异域各国颇为眼热。
韩国舞蹈事业，不啻是一条奔流抒泄的美丽河流，一川汹涌，满目激荡。这条大河的不尽流淌，不仅成为今天的韩国舞蹈事业之源头活水，更在世界范围内树立起一个让人钦仰、让人追慕的良好形象，孜孜不倦地为当代社会贡献着独有的审美之光。
文章来源：舞蹈剧场杂志
文： 江 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