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者成为编导,大概分两种:一种是靠勤奋苦练和舞台经验而成的“后天”型。练就的是功夫、技术、经验、阅历,其作品往往具有完整而普世的“皮相”;一种是老天爷赏饭吃的“先天”型,老天爷给予的是舞者与生俱来、浸入骨脉中的敏感基因。这种舞者自带不同凡俗的“骨相”,决定了其创作的格局与气质。残酷的一点是,这种骨相是靠经验技术都无法弥补、无从努力的。
高艳津子(下文简称津子)无疑是“先天”型的创作者。她的创作从初期至今,总仿佛是个古老的灵魂,带来明显与人不同路的深思与灵感。看过她舞剧的人,往往都会对其作品偏爱探讨的主题有深刻的印象——生命与自然、时间、轮回等的关系。创作中潜藏着大量忽明忽暗的意识能量,既以大格局、抽象、深邃的主题为“骨”,交相融合高级的视觉品味为“皮”。
上天赋予一个舞者以独特天赋,是让她用这天赋记录时代、承载记忆、表达共情、启发想象。这种天赋越是稀缺独特,这个人就越是有无形的使命,需要承载引领行业的职责,那么时代也会馈赠她相应的名望,两者相辅相成、互为因果。
侯孝贤说,人是基因的载体,很多东西都是逃不掉的。
瑰丽想象力的可贵
作为北京现代舞团艺术总监,津子的舞剧有时遇到争议。据笔者观察分析,部分思维传统的中国专业人士和观众,更习惯有剧情叙事、有历史依托的舞剧,不太适应抽象、架空的世界。对现代舞缺乏接触的部分观众群体来说,抽象的主题有可能是一个障碍。
津子曾说过,对于创作者而言,最有意义的是把自己的想象力和触角伸到别人没有感知的领域,这才是创作者的价值所在。她更希望观众可以忘掉自己的既往经验,忘掉自己的身份,忘掉自己的名字。不要抱着看可预料的常规剧情这种心情去判断她的作品。欣赏现代舞的观众,应是一汪坐在剧场里的“湖水”,让舞者们像飞鸟掠过,翅膀在湖面上留出划痕;像潜鱼游过,身体激起湖水的涌动。观众去感觉湖水所留下的痕迹,哪些是有温度的,哪些是有痛感的,哪些是喜悦的。这些痕迹带来的心理感受,比用大脑思考出来的懂和不懂重要的多。
当然,有更多人会被其作品多层次、视角独特、气象瑰丽的想象力所触动。笔者有时会欣喜于自己潜意识里偶然闪念却不可言表、不易深掘的思绪与幻想,早已被津子撷取,终以贯穿东西的编导视觉化呈现出来。
津子的编舞蕴含着开疆拓土的原始力量,分享着宇宙自然神秘诡谲的力量。人神鬼怪,动物植物,哪怕一缕香一片水的物质存在,都被赋予了人格化的解读。有时候笔者在想,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有这样的敏感意识,会捕捉到万物的情感与宿命?亦或是她被万物灵光所捕捉?
笔者难以忘记看到《十二生肖》最后一幕的震撼,整个表演带来一种静谧的永恒之感。津子饰演的时间之神缓慢得向观众而来,携神谕降临暗含的无垠力量;又如初生形态,单纯、超然得蕴藏着未知的真理。而在此幕前,她的编舞则是另一种极端的色彩——狂躁、叛逆、兽性、朋克、摇滚。从二者交织而成的基因谜团中,笔者能看到多种原始的意象,唤起千万年前的祖先们面对未知的神往。
在津子作品中常感受到那股被未知力量操控的瞬间,恍然被带到了另一个世界,令庸忙的人们静静感受内心感官与剧场的土地同时发生麻酥酥的震感。
自由无拘的天性
这个时代,从不缺色彩斑斓、繁花似锦的现代都市生活的幻象与愿景。诱惑与狂欢聚合成一个快速高效、碎片拼贴、肤浅表达的娱乐盛世。在这样的时代,拥有着自由天性、无拘成长的灵魂是多么吸引人的事情。
艺术的魅力,很大程度上是对陌生领域的探索欲;津子的创作,在国内舞剧创作愈发呈现“同质化”的前提下,更显得宝贵。她真诚而纯粹的深掘内心感受并准确有力的表达出来,浮光掠影的瞬间生长出莲花。无论外在形式是粗粝还是精致,是繁复还是极简,每部作品都有自由、奇异、动人的灵魂,这是无论多高级的舞技、多精妙的斟酌、多复杂的视觉都换不来的珍贵属性。
现代舞从诞生那一刻始,其实验意识造就了舞蹈的全新艺术形式和观念,以反芭蕾乃至反舞蹈的姿态从情感动机中发掘动作,从身体的运动中完成宇宙的再建构。现代舞让观者感受到的是随物赋形、随动赋形的自由艺术的冲击、快感。
当下中国舞剧更需要一种有生机的、尽情释放的、彰显天性的、没有压抑着生命力的诠释者。津子吸引人的不仅是她的舞,更是对于现实人生、情感生活、审美哲学的原生直觉,与舞浑然一体的魅力与人格由内致外的散发。能深入人心的,必定是最本真、最能启发反思、联想的东西。个人特质给予的灵感与激发,创作过程中产生的独特视角,放置于时代与大众视野后,与观众产生的始料未及的碰撞。在大浪淘沙后留下来的,都是经得起来自于时间与大众最严苛的检验,亦是时代对舞者慧眼如炬的抉择。
破除程式,探索已知中的未知
国内很多戏剧人自以为的“创作”,其实只是对前人创作经验的模仿和继承。表面看是在迎合观众,实则上,是用一种流水线的审美“投喂”观众。而不是基于自己人生拓深的意象。
好的舞剧作品,应该有那么种艺术家的一意孤行。
津子的创作中唯美意识非常强烈,亦是传统、浸透东方哲学的。因此虽然其创作呈现非常抽象现代,但她并不是一个刻意、有意去表达另类、实验性的创作者。她更喜欢探讨作品的生命感,万物皆有情,情起情灭,万水千山。而这种生命感是尽可能自然、不刻意、不空洞、多解读。
她擅长在“螺蛳壳里做道场”。例如《二十四节气·花间十二声》,每一声是一部小作品,对应一个节气,每个节气被赋予了一个主题、意象或者故事。例如谷雨——席间,小满——鱼梳,大暑——帐香,寒露——唇影等。作品里这些诗意而抽象的意象,并不是要做成关于二十四节气的图解和教科书,因为这些书本可以解释得更加准确。艺术作品则延展的是人的思维感知和神经感知。
例如《十二生肖》,我们可以看到的是未建立时间之前天马行空的十二种动物,如何在舞台上特立独行的演绎寻觅与建立的过程。
津子总在探索已知中的未知。她能看到事物程式化的刻板印象背后隐秘的生动。《十二生肖》在创作时,采用了“反推”的“破”——津子从最初与主创探讨伊始,提出的原则就是“不要一个可以想象的十二生肖”。如果第一下能想到的,就是作品不要的。大家先说会想到什么,拟定名单,然后一键删除都不要。她不会做比观众的惯常想象更单调乏味、平面图解的创作。她想要的,是一个不一样的、非常前卫的十二生肖,一个酷与可爱并存、有力量、有性格、有情怀、有各自独立生命面貌的十二生肖。当我们看多了中国舞剧意料之中、公式套路的美,遭遇了这种格局、这种新颖好玩的思路、这种开拓超越的诚意和决心,哪能不败下阵来。
在一个个没有想到的解读后,观众会发现自己对于那些与每人都有联系的习以为常的东西,思考得太少。国人太习惯直接的平铺直叙,因为省事有效率。十二个演员,同时都是主角, 有个性的群像塑造,最体现戏剧编导的高下。能不能给人物一个时代背景?一个群体定位?一套行为系统?归根到底,只有当人物塑造、背景环境、哲学价值观
津子的编舞不追求叙事,她在轮回反复中展现生物的奇观。几个分寸感到位的动作,动物的身份性格,观众一下就有共鸣。十二个人(动)物各自具备真正独特、独立的性格,立体生动地站在观众面前。很多一遍可能不懂、忽视的看似闲笔的编排,反而成为惊艳之举。
十二种动物所代表的万物灵美、善恶冲撞、兽性与人性。在共通的目标下有共性发展,动物之间的关系既繁乱交织,又相互独立。这些骄傲的个体在一起,是既相克又相生的状态。这才是真正的活现,才是有范儿的人物塑造。
津子追求的从不是商业的成功和圈内的评价,而只将注意力集中在创作本身。这样看来高冷的、风格化到甚至是危险的创作,给了很多观众以强烈的启发和感动。很多“聪明”的创作者却不知道,人的感动是难以用公式来推导计算的,那只跟才华和真诚有关。真正动人的情感,一定是忘记目的,无关功利的。这更是津子带给观众的蓬勃生命力和不羁野心。
去秩序化编舞的难度
津子对演员们有极大的信任,总会挖掘他们身上最大的魅力和潜力,她认为在表达时间的作品里,应该有相当部分的即兴,只有通过这种即兴里的变化,才能感觉到时间与空间在流动。让演员的身体和内在的感受,成为一种能够跟这个时空对应的表达。她觉得更多的困难在,自己作为编导,如何和演员一起寻找生命状态的定位上,“我会先进入我的位置,然后让他们走到我的位置来 ”。
在《三更雨·愿》中“花”的那一段,可以清楚地解读津子的舞蹈方式,她给演员的语言比动作多,“我是花,我是无腿的花,我只有靠风猜感觉到走。我那么弱小的生命,一样无怨无悔地开放,并回到成长的地方,一心一意地等待下一个来生,无数个来生”。语言到位了,随后演员的动作释放的能量就有了。
津子在很多场的动作编排,去除掉人为的秩序化,哪怕齐舞、同一动作,亦个个不同。很多场的动作编排,去除掉人为的秩序化,哪怕齐舞、同一动作,亦个个不同。例如《二十四节气》中津子亦是让演员们用参差的动作和随意的叫喊描摹了自然界真实的生机。在《十二生肖》中,在动物们一群群没有成就为神之前,这么个性、自信、自负,津子让它们在寻找时间的过程中有一个磨砺度难的磨合过程,在冲突的过程中让它们慢慢形成一个互相支持、互相托举、互相扶携的关系,为大量双人舞赋予了背景内涵更赋予中国人自己的哲学——和谐,团结,自然。
世人太热衷制造标准,教育也让人变得整齐划一和失去自我,而世间的万物,原本就是自然而随意的。津子总是在冒险,以执着的尝试和信仰,越过满场肉颤神移的荷尔蒙、残酷躁动的动物本性、自然无序中有一番有机逻辑——你敢不敢动用自己的身体,撞向混沌无岸、暗哑不明的世俗规范?这种编导的看似散漫和自由,其实是懂得了人世间那么多的规则与道理后的坚持。她要的是每个舞者在舞台上爆发出来的个性,要的是每个人成为自己。
多面解读、多重意蕴的叠加
津子津子的创作主题有很多,但有一个极大的特点,亦是她的创作哲学——以多角度的阐述、多线索的可能性,使每个角度都可以自成一套方圆。在多角度都能言说的状态才更接近“真相”。折下一剪梅,转身又长出一树花。不同身份者在她的作品中看到自己,千姿百态的解读在其中“生长”出来,使作品的生命容量惊人的扩张。
如果作品只有一个面向,创作者往往会沉醉于个人的、小我的情感思考。罗素说参差多态是幸福的本源,它更应该是艺术作品的本源。如果是多角度的作品,它成为每个观众可参与的思考,作品本身的表达与寓意都能引发观众的延伸。
不同身份者在她的作品中看到自己,千姿百态的解读在其中“生长”出来,使作品的生命容量惊人的扩张。
津子的作品是不仅要“观看“,还需要费脑“思考”其隐含的宗教内涵、哲学思辨的。戏剧的作用、价值与生命力,不正在此吗?在常见肤浅娱乐化、政治宣传化、刻板守旧的环境中,总有些“不合时宜”的人,喜欢逆流迎难。
山不是山,界不设界。其间有无数共生的物。人与兽,宇宙洪荒与沙粒花朵,各有各的时间观,各有各的因果循环,却可同时存在。从不同层面,哲学、文学、戏剧、还是单纯的感官娱乐,每个人可能都会得到不一样的答案。
但凡好东西,有时需要多花一点力气去消化,才经得起时间的凝视。
文章来源:舞蹈剧场杂志
文 :赵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