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在比利时的最后一天。一场暴风雨刚刚席卷了这个城市,在缪德拉,一切都很安静,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这种安静提醒我:我要离开了。
很多人好奇我是如何在异国他乡停留了这么久。布鲁塞尔,这个城市对于我来说有着不可抗拒的魅力。我不是一个喜欢大都市的人,纽约、伦敦、巴黎、东京,这些庞大而忙碌的都市经常对我发出邀请。短暂的旅行似乎让人心情愉快,但我不想生活在那些地方,被很多都市爱好者们称道的繁华,对我来说像是被迫的在别人家喝了酒或者吸了毒,兴奋,却并不情愿。而布鲁塞尔不同,身在其中,你可以感受到她的亲切,有家的感觉,有密切的人际关系,甚至忘了这里也是一座首都。当然,布鲁塞尔毕竟是首都,这让她与欧洲各地都有便捷的往来,能同时享受便利与安宁,实在非常幸运的事。
另一个原因,大约是语言。尽管我会说六种语言,自少年时期起就对其它国家的文学有浓厚的兴趣,但不可否认我是一个以法语为母语的人。语言并不只用于交流,它体现了一个人的思维方式,在法国的各个地区,口音的差别很可能就是由思维方式的差异造成的,带来了不同的文化和韵味。
我曾经那么热爱布鲁塞尔,拥有丰富的文化遗产,也有着无尽的活力。而布鲁塞尔在发展变化,我可以感受到,这里和最初吸引我的那个城市不一样了,尽管我一直试图找寻我熟知的生活。我怀念在铸币局剧院旁咖啡馆度过的时光,也喜欢交易所街区,我曾经居住在那里。在这些地方,人们可以寻找到一个城市的根,这是上层城堡得以搭建的基石。
城市在变,人也在变,于是,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这些天我在忙碌中度过,要搬一次家,却又不仅仅是这样。我会把舞团的很多东西留在布鲁塞尔,大部分人不会随我同去,希望我们的关系不会因为距离的远离而冷淡下来。在这个年龄去另外一个城市,看起来好像是找个地方去养老,而事实上当然不是。
洛桑是一个我非常向往的城市,那里如同记忆中的布鲁塞尔一样,文化土壤肥厚而有活力。我希望能在那里延续创作的热情。我的朋友,菲利普·布朗施伟格先生,是洛桑吸引我的重要原因之一。他是一位热爱舞蹈的人,他的妻子是一位芭蕾舞演员,与我很早相识。我们一起创办了洛桑国际芭蕾舞比赛,他对于艺术的投入和奉献让我钦佩。当我去一个地方,不是为了钱,而是因为找到了对我的工作有着实在热情的人。
布鲁塞尔也曾有过这样的人,曾经的铸币局剧院总监莫里斯·休斯曼先生,27 年前,是他的信任让我来到这里。而另一些人,我们的想法不能完全一致,这很让人遗憾,不过都已经过去了。
过去的一年里,我试着离开布鲁塞尔,离开那些充满压力的日子。我去了列宁格勒, 这段经历令人难忘。塔斯社的记者对我说:“这是第二次革命。”十年前我初次到访莫斯科时也引起过轰动,但不及这次。那里依然能感受到浓厚的苏维埃气息,但戈尔巴乔夫带来了一些改变,让人们敢于表达对于创新的热情。我记得我去基洛夫剧院排练一段双人舞,最开始只有两个舞者,后来他们为我们带来了候补演员,再后来其他人也到排练室观看,到最后居然有40 个人在排练这段双人舞!那里的热情真是难以想象。
列宁格勒是一座美丽的城市。有人把她称作北方威尼斯,在我看来,列宁格勒和威尼斯不完全一样。无处不在的水道不都是用来通行,在宫殿前,公园里,水更多的是作为装饰,创造出景观。这很迷人。我有了创作一部舞剧的灵感,《列宁格勒记忆》,是我一直梦想着要创作的那种作品。不会有叙事,展现的是作者随手记下的笔记,或是画家采风时的速写,由一系列简单勾勒的轮廓组成,愉快的,悲伤的,浪漫的,历史性的,这座城市发生过很多决定历史的事件。
对我来说,那里也发生了很多决定我人生的事。最重要的莫过于,我终于做出了决定。这次离开不是永别,在未来的日子里,如果条件允许,我依然很乐意和我的舞团一起回到这里,为比利时的观众演出。那些曾经和我合作过的舞者们,我们也有机会在未来见面。只有一个地方,我的离去必将产生无可挽回的影响,这里,缪德拉。我为缪德拉倾注了很多心血,然而我不可能把她搬去洛桑。铸币局剧院同意在未来一年中保持缪德拉的现状,这样,还在学校的学生们可以完成学业。再以后的事,大概只能交给时间去决定。我不介意继续为这所学校工作,让我与比利时的缘分延续,然而缪德拉的问题却并非我一人可以解决。学校曾经飞速发展,然后因为资金短缺,不得不压缩学制。艺术教育需要时间,三年可以培养出一位出色的舞者,两年却不行。对于学校来说,这才是最致命的。如果缪德拉不能回到她从前的状态,我留下,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
或许我不应该抱怨什么,当一个国家的财政遇到困难,理应把资金放在最需要的地方,比如工业。有很多工人被迫失业,这时候为舞蹈去申请资金显得不够理直气壮,不过我也始终相信,艺术从深层激发了一个国家的活力。于是,这也是一个事关存亡的问题。我将为我的学校做最后的争取,我也会在未来的日子里祝福她。而无论结果如何,明天,我要离开布鲁塞尔了。
27 年的时光转瞬即逝,它们占据了我生命中近一半的份额,贯穿我几乎全部的创作经历。这是我的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
文章来源:舞蹈剧场杂志
文 :万天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