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把一个舞种定义为“国舞”,那只能是中国古典舞。
文化记忆是族群或者文化共同体对过去的记忆,中国古典舞的创作必然离不开对中华民族数千年文化记忆延续的追索,同时也离不开学科视野下教学体系的修正和表演形式的革新。中国传统的哲学与美学作为沿传千年的民族文化记忆内容,是中国古典舞创作最重要的基点,却又是散落于各门类艺术和历史遗存中尚待“解码”和“识别”的历史文本,有待我们逐一解锁和激活。
关于学科的中国古典舞
中国古典舞从创建至今走过了60多年,一直在不断地探索着自身的多种价值,也一直在不停地实现着自身的多重价值。那么,到底应该如何定义中国古典舞的价值实现标准?是学科发展的视角、民族舞蹈的视角、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视角,还是政治文化的视角?又应该由谁来评判价值实现的成果?
近年来,种种以“价值导向”为核心的文论充斥各方,好像中国古典舞不能够尽快实现某种价值,就必将马上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而其实跳出舞蹈“圈外”,多元的“价值导向”已经是当前全球化必然态势下不争的现实,各个地域的不同文化和不同价值观都在相互碰撞和交融,中国古典舞也在价值实现的过程中持续回应着不同的“价值导向”。
从创建伊始,中国古典舞就一直肩负着责任与使命,响应着国家的号召,为搭建学科系统、接续民族传统文化作出了重要贡献。自此,学科发展的“价值导向”建立起了独立的价值实现评价体系。从最初填补中国民族舞蹈学科建设空白起步,教材建设、人才培养、作品创作的推进一度成为学科需要攻克的重点难题。当《春江花月夜》和《宝莲灯》推出的时候,观众并没有产生任何的“危机”感,更不会有过多的“焦虑”,而是以此作为学科创作的起点,逐渐搭建起了学科从教学、创作到表演一体化的架构。无论是从学科发展还是民族舞蹈的“价值导向”来看,中国古典舞都在一直往前走,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实现着不同的价值。
在学科的内容构成中,纵向的教学、创作、表演一直呈现着多种的“不同”,身韵、敦煌、汉唐等不同形式的共存和发展,有着殊途却又同归的一种指向,共同为立足古典精神、守望民族文化、表现传统审美的中国舞蹈艺术创作贡献重要力量。
过多地追逐新的“价值导向”而忽略旧有的建设成果,或许是当前外界对中国古典舞价值评价迷失的普遍原因。中国古典舞过去对于西方文化的借鉴,或是对于非西方文化的再挖掘与取舍,都是学科崛起与持续发展的重要策略之一。传承学科的经典作品、继承学科的内在传统,与继续实现多元的“价值”并不矛盾。
《扇舞丹青》、《书韵》等作品在“提”和“沉”的呼吸处理、“圆”和“曲”的动势走向以及子午阴阳的造型定位上都有共同的审美韵味不应被流失,正如《黄河》作为二十世纪经典,到了二十一世纪及以后依然会具有保留和传承的重要意义。从学科建设的“价值导向”出发,中国古典舞在培养优秀的中国舞者和“创作无愧于时代的经典作品”上,都不能缺少《黄河》等典型而优秀的教学剧目作为学科积淀,继续保留和传承这些作品不仅能够保证优秀的舞蹈人才输出,也能够不断回顾学科建设的传统,回归中国的古典精神和古典韵味。
关于历史的中国古典舞
文化记忆是族群或者文化共同体对过去的记忆,历史则是中国古典舞本体构建的重要来源,而回顾学科的创建初衷,对历史的把握却并非是“复原”,而是“复兴”,历史材料中的“发展”才是中国古典舞的“真身”所在。
中国是世界四大文明古国之一,虽然不能避免受到亚洲邻国或者西方国家的文化碰撞和冲击,但是依然在交融中流淌着中华民族文化记忆的血脉。在历史发展的长河中,真实的历史不断地自我演进着和消逝着,最后凝结为语言文字或者非语言文字的文化记忆被流传下来,而流传的文化载体又如同一个筛子,总不能避免真实的历史流失在筛眼之外,所以历史的真实又往往成为我们竭力求知却又难以捉摸的存在。中国古典舞的研究必然要触及真实的历史,又逃脱不开历史是否真实的质疑,所以历史的弥合与激活成为当前以文化记忆延续和重建中国古典舞传统的重要路径之一。
真实的历史往往存在于文化记忆之中,戏曲、武术、图像、文献等都是可以被延续的文化记忆,但又是不完整的记忆,由于不同载体各自的局限性,在流传的过程中难以避免被改写、毁坏或遗失的命运,致使物质世界的文化记忆存在“历史的空白”,或者成为难以“解码”的记忆。而历史遗留下来的图像与文献作为一种“死物”,其内在蕴藏的文化信息经过重新的挖掘、整理,依然有被重新“解码”和“识别”的可能,为中国古典舞回溯过去的历史提供丰富多样的文化记忆。
我们应该用客观态度面对真实的历史,但还原历史的真实面目却不是唯一的目的,以历史残片作为文化记忆断点续传的驿站,是为了使中国古典舞的后继创作与过去的民族文化优质基因产生联系,为遗失的传统重建新的呈现载体。
作为意识形态的文化记忆内容,如中国传统的哲学与美学,是真实的、可被再度演绎的文化记忆,作为一种集体无意识和“大传统”存在于人们脑海的潜意识当中。当前中国古典舞学科下的身韵、敦煌、汉唐等不同形式所创作和演绎出的所有内容都不是完全真实的历史,但都在向历史的真实迈进。我们应该用虔诚的态度探索与接近历史的真实,以中国传统哲学与美学为观照,映射出民族文化记忆血脉下的中国古典舞。
真实的历史虽然难以被完整复现,但却可以通过再次复现或者重新建构的方式,被部分地弥合、激活,使其不断靠近历史的真实。重新建构历史传统需要建构者返回历史语境,并拓展历史碎片背后的文化空间,结合新时代审美需求,通过相应语境中的想象——创作,对碎片进行弥合,才能回归古典的“韵”和“味”,让历史的传统在新的时代散发不同的光芒。
而历史传统的再次复现,不仅要重回历史语境,更要重现历史舞蹈,需要极其严谨的考究,通过二重证据法、多重证据法等等,尽力让历史的碎片实现无缝咬合。显然,作为人文学科的舞蹈艺术不可完全用自然科学的视角来审视与衡量,若将中国古典舞的价值绝对化地限制在对历史舞蹈原貌的“考古”和“复原”,那么在没有完整的历史考古鉴证之前,中国古典舞自身是无法真正立足的。
因此,中国古典舞需要对历史舞蹈进行“复兴”,不能仅从时间上去还原断代的历史舞蹈原貌,而应通过对文化记忆的弥合与激活,在中国美学的基点上,来构建中国古典舞独立的民族舞蹈身体形态。
关于中国古典舞的未来创作
面对当前多元的“价值导向”,中国古典舞的创作也进入了新的价值实现探索阶段。不仅有对中国传统的当代延续,也有对学科创作传统的继承与流传,正如赫拉克利特所提出的哲学命题——“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60多年来中国古典舞在不同时期所创作出的经典作品,经过重新的复排和修改,也会在现在和未来“新的河流”里衍生出更多元的价值。
除了壁画、典籍中具体物象的内容,古典诗词、古典小说、神话传说等等都是中国古典舞创作的选材依托。去年复排推出的《粉·墨》兼有了诗情、画意、文学和神话等古典文化,在“卦”的篇章,就非常强调时间上的绵延与对比、空间上的圆性调度、力量上的松紧处理,力图使三者达到一种哲学意义上的天人合一,以及美学意义上的虚实结合、阴阳转化。
这种中国古典舞对中国古典文化“同源重构”的创作方式,同样是一种值得被延续和发展的创作“河流”。
不管中国古典舞的创作踏过哪条“河流”,河流之间的关系也并不是完全的割裂状态,而是共同维持着一元的本体,维系着多元的价值,学科系统内部的传统延续和多元价值的再度阐释也将成为后续作品研创的新起点。
后继的创作依然需要以学科为原点,开掘创作的弹性空间,作品的创作也可以与学科的课堂教学产生良性互动,使课堂训练能够进一步贯穿中国传统审美之核,指向作品创作与表演之魂,并使其能够反哺教学,相互促进。此外,还要为固化的创作模式解锁,不能“画地为牢”,仅仅纠结于历史的真相,而是“画地为界”,坚守传统哲学理念和审美品味,将创作的成果落实于人才的培养,使剧目的课堂教学能够与剧目的舞台表演产生联动,使学生掌握作为演员的基本能力和中国古典舞独特的身体文化。
而中国古典舞创作的不断推进,不仅需要回溯过去真实的历史,也有赖于当代人对“古典”的不断阐释,对历史的真实的不竭探求。因而在形式上,依然需要根植于历史传统文化资源,创造性转化审美元素,继续挖掘语汇并扩充其容量,横向上探索中国各门类艺术的审美共性与运动规律、方法,在书法、绘画、古乐、戏曲、武术等等门类上去逼近历史的真实;纵向上挖掘历史遗存的图本和文献资源,去求索真实的历史,不以实物的完全对照来复原“古典”,而是以逻辑的推理来复兴和重新诠释“古典”。在表现形式上,不拘泥于单一的呈现方式,而是兼有写实叙事、抒情寄意、诗化写意等等,既可以叙述历史故事、文学文本、复现历史舞蹈,又可以用诗化的创作结构和写意表现方式,选用中国戏曲中特定符号和中国绘画的色彩与意境,实现创造性的舞台呈现。在内容上,则应立足于民族文化精神的当代延续和传统舞蹈风貌的当代建构,寻找新的精神指向,既可以是对过去不同时期的精神延续,也可以是具有“中国舞风”的当代创作。
尽管当前中国古典舞已经建立起了相对科学的教学体系、多元的创作模式和多样的表演形式,但在真实的历史中不断求索历史的真实,树立国族认同的“国舞”旗帜也依然任重而道远。
文章来源:舞蹈剧场杂志
文:庞丹,冯伟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