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舞蹈剧场dt》的约稿邀请——自己的创作观念。细想下来,这个题目不好写,几次敲击,一进两退,全都无果。先是因为“创作观念”这事儿就“乏味”;再因为其事过虚,怎么写都行,所以写得人多,千篇一律,就没有了再写的动力。左思右想,最终,一个新的角度就出现了——自己的创作结果。那就以创作结果之“实”而反向说明创作观念之“虚”吧。
关于我自己的舞蹈编创,基本应该归纳为四个特点:
其一:长年的舞蹈编创。自己的舞蹈编创始于1983年。吴晓邦老师就是自己的启蒙老师。自1983年至今,自己已经舞蹈编创了整整37年。所以,37年的时间而一直编创,这先是自己的之一特点。
其二:只是编创于北舞的小圈子。自己的舞蹈编创,只发生于北京舞蹈学院这个极小的圈子,只发生于自己教学的课堂之中,一直就是因为教学的需要而舞蹈编创。
其三:编创作品的演出场次极少。自己的编创因为发生于北舞这个教学单位,以自己的学生而完成编创,于是,自己编创的作品,便只能随学生的毕业而演出,随学生的走人而封箱。一个编创的剧目,最多的演出场次也没有超过十场。
其四:编创作品的选材只是瞄准自己。自己编创的作品选材,全部源于自己的生活感受。其选材的特点概括起来就是“两个自己”——贴近自己和忠于自己。
贴近自己:就是贴近自己某一段的生命感受;
忠于自己:就是忠于自己某一段的生命感受。
且看自己多年编创之作品的选材:
1984毕业之初编创的作品《坏孩子》。其作品就选材于自己当时非循规蹈矩的现状和感受。可惜当时没有留下任何资料,其社会反响只能查询于当年“舞蹈杂志”之蒲以勉老师写就的文章《坏孩子——王玫》。
1989年编创于广东舞蹈学校现代舞班的舞蹈作品《旧夜》。其作品就选材于自己当时未婚先孕的生活感受。
2000年编创的舞蹈作品《也许是要飞翔》。其作品就选材于自己的生活感受。“‘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其飞翔,先就是一种幻象,先就是妄图抽离不如意之境况的隐喻。但是,‘如今识尽愁滋味’,其飞翔以及意义已经说不清也道不明:飞翔?还是不飞翔?也许是要飞翔……”
2000年编创的舞蹈作品《我们看见了河岸》。其作品就选材于自己的舞蹈生活和感受。“现代舞蹈于一九八七年在中国真正生根。自此,如何学习和发展自西方这个舞种便成为所有现代舞人的挣扎和思考。公元二零零一年,时逢中国共产党建党八十周年。这个特殊的时刻,一个启示飘然而至:马列主义也传承自西方,却在中国实践出了自己的生命。其启示让人豁然开朗:向中国共产党学习,让现代舞成为中国舞!让现代舞成为现在的舞!因为文化的成长,只能立足于自身的进行性!”
2002编创的舞剧作品《雷和雨》。其作品就选材于自己中年的生活和感受。“《雷雨》的故事距今已经近一个世纪。但是,故事中的人物却又活在身边:似曾相识的情感和故事、痛苦与欢愉。试想想,哪一个男人和女人的当初没有周冲和四凤的影子?最后又没有周朴园和鲁侍萍的情结?站在蘩漪的位置上蓦然两望,世态炎凉透人心髓…… 但是,蘩漪是一个让人智慧的位置:回望过去以展望未来;有所感悟以改善自己;怜惜自己以怜惜世界。这就是再次触动《雷雨》的原因。”
2006年编创的舞剧作品《天鹅湖记》。其作品也是选材于自己的舞蹈生活和感受。“《天鹅湖记》虚拟出一个舞蹈比赛的事件,真正想要表达的却不是比赛,而是由比赛一定衍生的造梦、梦破及再梦的循环。这个循环正是我们所有舞蹈人当下正在发生的‘实况’。幸运的我们也在这个湖里,不幸的我们却不是天鹅……。”
2007年编创的舞蹈作品《流行歌曲浮世绘》。其作品的选材却源于自己的教学生活和感受。“教育的本质就是价值观的推介,多年的教学之中,自己与技术同步传授的一直就是认真编舞、编心之所想之舞的价值。但是,这个时代物质当头,精神的判断无助于坚守不说,还作用出了更深的冲突。如何?低头?低头时,艺术却渐行渐远……”
2009年编创的舞剧作品《洛神赋》。其作品还是选材于自己的生活感受。“曹植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著名人物。他在今日舞界的名之所著大抵两个部分:一是文采出众,风流倜傥,其“洛神赋”是说明;二是先得父宠,后却与皇位失之交臂,其“七步诗”是说明。但是,这里的曹植却与以上两者没有关系,而是源于朱伟先生的一篇文章《“洛神赋”与曹植》。其对曹植的表述,大让自己感慨:原来自己如曹植,为了活下去,什么不要脸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舞中的三个人物各司其职:曹丕只是曹植苟活的推手,作用于曹植的苟活;两极对立的曹植与甄宓,实为一人的两面——甄宓的不屈,就是曹植的心像,甄宓就是另一个曹植;而曹植的苟活也是工具,工具出的就是曹植对苟活的自知。”
2011年编创的舞蹈研究作品《传统舞蹈的现代性编创》。其作品就选材于自己舞蹈编创的研究方向。“此次的演出特殊,就是以作品编创的名义而行学术研究之实。其编创大于编创,就是以编创才能践行的对传统舞蹈的继承和发展。其研究的核心,就是传统与现代的联系。但是,其联系却惊现于现代舞蹈。现代舞蹈和传统舞蹈的精神一致,同为“跳自己的舞,舞自己的生活,以舞而‘密电码’着自己的生活”。区别只是一个经过了千百年的选择,一个正在鲜活地发生。表层观之,一切现代都反对传统;深层观之,反对却理由充分,因为传统属于他人,“密电码”着他人的生活,现代却需要寻找自己,需要以舞而“密电码”着自己的生活,正是现代以反对传统而践行了传统精神。反观其一切被历史选择的传统亦事实如此,其无不是以鲜明的个性而“密电码”着独特的生活而被历史选择。”
2016编创的舞蹈影像作品《影像中的舞,舞中的人》。其作品就选材于北舞之五位教师在北舞的生活感受。“他们都是搞舞蹈的;他们都在北京舞蹈学院搞舞蹈;他们还是师承关系。但是,他们又是不同的,他们的不同不仅是人的不同,更是时代的不同,正是因为不同的时代,相同的北舞,却演绎着他们不同的故事。
舞蹈编创人的成功,往往因为其走出去看世界的背景。但是,自己却相反,一直就“窝”在北舞,一直就“窝”在北舞的编导教学之中,一直也就“窝”在自己的心中而舞蹈编创。就是一个典型的“宅人”,所编之舞就是典型的“宅舞”。可以说,自己编舞了一辈子,始终就是以自己的生命体验而编创:其选材始终源于自己;其编创也始终为自己而发生。自己舞蹈编创了一辈子,竟可以一直这样“自言自语”,于中国社会改革开放的这些权、钱、利而混杂的年代而言,应该说是异类的,但自己也觉得是格外幸福的。中国舞界的一位了不起的舞蹈编导前辈章民新老师就曾经告诉自己,她这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自己编创的作品却甚少由自己而选材,却甚少而表现自己的生命。章民新老师可不是一般人,她的名声当年那也是如雷贯耳,她所编创的舞蹈作品在当年也曾经是团团必跳,也曾经哺育了中国舞蹈的几代人呢。
不少的人跟我说,你的作品演出这么少太可惜了,你就不难受吗?我真的一点儿都不难受,也不觉得可惜。因为我自己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排练,排练正是编创的时候,那时候的一切都是未知数,一切都需要由排练而诞生,其一切形式都是从无到有、由未知到知、由幻想到实现,其过程充满期待,真是幸福。再累也不觉得累。自己小时候就特别喜欢排练,因为排练的时候没有服装,没有灯光,也没有布景,什么都没有,恰恰可以让自己产生无尽的联想。但是,演出就不一样了,演出的时候尽管有服装、有灯光、有布景,但是,恰恰是服装、灯光和布景严重束缚了自己的身体,自己的联想。尤其于舞蹈编创而言,演出就意味着一切编创的工作都结束了,那种由编创而不断诞生的生命力也就结束了。所以,自己一直就觉得演出是死的,是僵化的,一个死的和僵化的事情,自己真就没有了不断重复的动力。对了,也不是自己不喜欢演出,而是自己喜欢给自己演的演出。自己演给自己的演出,其演出于自己的心中,自己的眼前,当自己已经看过了其演出,之后再演给别人看,自然自己就全没有了当时排练的兴趣。
但是,自己的编创也常让自己汗颜。自己以独立著称,但却常常无法独立。无法独立常常两个处境:一是遇到高人;二是到了“强国”。两个处境的核心又都一样,就是遇到“强”于自己之人和之国。
2012年因为某个原因,去了现代舞蹈的“延安”——纽约一个多月,并如饥似渴地看了所有能看的演出。看后的心情却却十分痛苦,因为“延安”清晰地映照出了自己的缺点,其缺点竟源于自己拼死抵抗的这个社会。这真是很痛的领悟。尽管自己拼死抵抗这个社会,最终却被这个社会同化,其同化自己竟还全无知觉。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就是自己把自己全盘否定了的感觉。
纽约归来一个认识逐渐清晰:不知道要做什么,但是知道不要做什么,不要做的就是那些西人做过的东西,尤其是已经成为西人定式的东西。那些东西在中国“力量”而可怕。“力量”:其在中国已经成为现代舞的各种标志;可怕:必须“归顺”其标志才算现代舞。就此,自己需要抵抗的对象凭白就多了一层:除了需要抵抗“祖国内部”而外,还需要同时抵抗“祖国外部”。
纽约之行的思索之后似乎身强体健,思想坚定,已经自信满满地走在了忠于自己的道路上。哪想到其强健、坚定和满满自信不堪一击,因为沈伟的到来,因为层出不穷的青年才俊而再次迷思。
坚守的迷思不仅因为坚守困难,更因为弱势文化而坚守困难,更因为弱势文化之人又老了而更加困难。眼下的自己需要以双重身份而作战于两处:一是以弱人的身份和强人沈伟们作战,二是以老人的身份和嫩人陶冶们作战。作战的应对又只有一个:忠于自己。因为只能忠于自己——忠于自己,总是希望提升的梦想;忠于自己提升总不如意的现状。但是,梦想总是丰满的,现实总是骨感的。面对“强人”和“嫩人”的耀色而难以做到艳羡他人却不照搬他人;明知落后却需要继续坚守;没有自信却还要继续前进;名声很累,但又希望不累;早晚“过气”,但又希望笑对等等。”
舞蹈编创了一辈子,所有编完的作品看上去都是毛病多多,最好的一个,又都是没有编创,而正要编创的那一个。
文章来源:舞蹈剧场杂志
文:王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