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一个人距离“传说”竟如此之近,连他本人都不能相信。
那年,由于北京舞蹈学院承担教育部专项委托项目——“素质教育与舞蹈美育研究”,项目负责人是时年74岁的吕艺生教授,于是笔者幸运地成为了这位舞界大专家的项目专职助理。一转眼,我跟着老先生学习、研究,行万里路已过六年,其间,深受老先生行胜于言的影响,我对学术、对人生的获益之巨实在难以名状。然,作为一名晚辈,更庆幸的是自己的生命历程竟能与先生如此零距离地交集以至于能够亲见和目睹,一位堪称伟大的舞蹈教育家,朴素至极、真实至极的点点滴滴;一位普通教育者对违背“人的教育”永不妥协地较劲!一位建国前的“老党员”对国家深入骨髓的爱戴与维护;一位忙的不陪自己孙子的爷爷,看到所有孩子起舞时,脸上却露出的那份天真......
跟部长“拍桌子”了
教育部副部长李卫红一行到北京舞蹈学院视察工作。其间有一场座谈会,会上安排有吕艺生教授发言,老先生结合自己作为职业舞者半个多世纪的经历,痛心“舞蹈”被社会普遍误解为仅仅是属于少数人的权利。他慷慨陈词,近年来正致力于一项“面向全体学生”“面向未来全体公民”的舞蹈普及课程的研发。他认为时不我待!情至深处,语惊四座“在我有生之年,素质教育舞蹈课进不了中小学课堂,我死不瞑目!”一着急、一激动,老先生当着李部长的面,使劲拍了两下桌子。之后,就有了学院里老师们打趣地说,“吕老师跟部长拍桌子了!”
“素质教育与舞蹈美育研究”正式获批2011年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专项委托项目。记得当时提交申报书的时候已过了申报期限,据说是李部长专门指示,这个项目必须特批。
历时三年的委托专项硕果累。2014年百余万字的“素质教育舞蹈”理论丛书及相关课程视频教材已全国发行,同年,北京市进入成果应用,正式启动了全市各区县百所学校相关舞蹈师资的培训。至今,全国现已开设“素质教育舞蹈课”的省市有:北京、深圳、广州,、厦门、武汉、洛阳、福州、徐州以及甘肃等地。目前,该课程是北京舞蹈学院于2015年新成立的“教育学院”,第一门自主研发的核心课程,现已成为“舞蹈教育方向”第一届本科生的必修课。这一课程完全服务于当前北舞教育学院的人才培养目标:为国家新发展时期培养大中小学急缺的新型舞蹈美育人才。
舞蹈人才的“活标本”
1987年至1996年,吕艺生教授担任了两届北京舞蹈学院院长。当时正处于北舞从原先的中专改制升格为大学后的关键转型期。吕教授与当时的党政领导班子同心协力、大刀阔斧地对学校的教育教学和学科发展做了紧跟时代的改革与推进,从而坚实地奠定了北舞至今的中国舞蹈高等教育领航地位。
正是在对学校改革的过程中,吕教授意识到思考和研究“舞蹈人才类型”的的重要性。记得他告诉我们,当时文化部的时任部长王蒙来学校视察,与他交谈中问到,“未来这些学生不能在舞台上表演之后,还能做什么?”王部长的话再一次触动他的思考。其实在那之前,吕教授就提出过针对“h”型舞蹈人才的培养观,但由于当时整个社会普遍还停留在计划经济体制下的思维模式,社会分工又专又细,因此这一超前的观点很难获得更多的共鸣。
当 前,北 舞 提 出 的 人 才 培 养 目 标是——具有综合素养创新能力的舞蹈人才,真可谓正当其时,这也是像吕老先生这样富有预见性的们多年的夙愿。其实,在我看来,老先生自己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具有综合素养创新能力的舞蹈人才案例。我以为,理解了老先生的这个“活标本”就一定能透彻地理解我院新时期的人才培养目标。这里我简述几个小故事:
六十年代,吕老师还在担任伊春市歌舞团团长的时候,有一次夜里,一场大火烧了舞团。吕老师当时让爱人抱着孩子,带着当时最不能缺的结婚证、户口本和粮食关系跑出去后,就跑去吆喝醒团里的人去抢救团里的钢琴、服装、道具等公共财产了。用他的话说,除了家人和能证明自己是谁,其它的都烧没了。火灾后,为了重建舞团,他去市里争取到一块地,又跑到林业部申请到经费,为了省钱,他亲自学习研究设计画图,新团址的平面设计和立体设计,特别是小剧场的内部设计图很合标准,为后续的施工设计图提供了重要的参照。
九十年代,吕教授担任过不少大型晚会的总导演,比如全国第七届运动会开幕式《爱我中华》、第四届世界妇女大会《ngo在北京》、香港回归时的《欢庆香港回归》、澳门回归时的《濠江欢歌》、全国第六届少数民族运动会开幕式《锦绣中华》等等。其中有件儿事很有意思。在《欢庆香港回归》的设计中,吕老师为打破当时体育场不能吊景的缺陷,一直在琢磨,一次下班的路上,他看到建筑工地上的起重机后十分兴奋!终于找到了解决的途径,之后直接报请北京市市长张百发并被获准,两架起重机首次开进了国家的大型晚会现场。
还值得一提的是,吕老师当年在文工团的时候“很不安分”,用东北话叫啥都能“整”。他作词、作曲、写剧本、当导演排戏、作乐队指挥,常常让别人不知道他到底是干嘛的。记得一次他作词、作曲写的一首歌被选中,接到通知去省里作曲班学习,等他去了后,有认识他的人问道,“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跳舞的吗?”他掏出通知让他们一看都乐了,原来他发表歌曲用的笔名是“付业”(副业),其他人恍然大悟,“原来‘付业’就是你呀!”
无药可医的“学习强迫症”
作老先生的“跟屁虫”,追着他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自然会发现他的一些成功“秘籍”。我发现,老先生平时里最厉害或者说最严重的一个习惯——眼睛基本不离开“字”。譬如,我去他的寓所请教问题或汇报工作的时候,几乎总是看见他不是在看书上的字,就是在打电脑上的字,或者是工作累了练习写书法的字。如果是出差,无论是飞机场还是火车站,只要一扭头儿找不见老先生,去最近的书店和书摊儿,一准儿找着。无数次,他不是站在书架前津津有味地翻看一本书,就是胳膊肘下已经夹了两本书了,还在架子上专注地“扫描”......称他“书痴”一点儿不为过。因此,老先生从来不怕飞机晚点,他总是开心地说“老子正好看书!”。记得有一次飞机整整晚点了一天半,老先生正好看完一本书。
此外,他还对一切“新鲜玩意儿”感兴趣!比如,从最早的电脑286,自学五笔输入,到“欧式”体系的中文笔记本电脑,再到后来的ibm、苹果,老先生总是能够用自己孩童般的好奇心和强大的学习能力紧跟时代,以及其敏感自觉的发展思维领先潮头。因此我们学生私下里戏称老先生是“潮哥儿”。
其实,老先生的“学习强迫症”是有原因的。用他自己的话讲,由于只念过小学的书,底子薄,所以只好不停地自己给自己补课。几十年如一日,谁能想到,这位曾经的“小学生”,后来竟然成了北京舞蹈学院学术委员会的主任和博士生导师的“大教授”呢?
站在舞蹈人生之巅
我幸陪同吕老师到中国文联参加中国舞蹈家协举办的第九届中国舞蹈“荷花杯”,中国舞蹈艺术终身成就奖的颁奖典礼。现场的电子大屏幕上回放了这位从青葱少年到满头银发,一个个穿越历史的动人画面......老先生流光溢彩,充实丰盈的舞蹈人生、艺术人生感染了全场所有的人。掌声雷鸣中,身兼舞蹈表演艺术家、舞蹈教育家、舞蹈理论家等身份的吕艺生教授自信而温雅,步履款款地登上了领奖台。我分明看到了一位依旧青春年少的理想主义者,是如何从最早的东北解放区走来,从小兴安岭的大森林走来,从国际青年联欢节的舞台上走来,从笔耕不缀的黑土地上走来,从开创中国舞蹈高等教育的功勋中走来,从为了让每一个孩子跳舞的奔忙中走来...... 他骄傲地站在了自己的人生之颠,用饱含深情的口吻发出“我愿想约在百年”的宏愿:
各位领导、各位师友、各位同学:
走上这一光荣的讲台,我有一种“羽化而登仙”的感觉。去年,2012年12月12日——玛雅历“世界末日”之时,我也有过这种感觉,那天,北舞聘我任学术委员会主任。
今天,我突然站到了“终身成就”这儿,又是“飘飘乎如遗世”,其心情真的很复杂,说不清是高兴还是遗憾,是激动还是不安,是自得还是自愧,我觉得它们都搅和在一起了。
可能由于低微出身的烙印,我经常会敏感于自己的变化。进了中国文联,我会不断地在问自己: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怎么会接受这样一个崇高的奖项?
在50年代,当我还是一个从事艺术工作的孩子,我把中国文联当时的所在地——王府大街46号,看成一个非常神圣的向往之所,因为那里有无数我崇拜的艺术大家,有我向往的“男吴女戴”。转眼间,我竟然也站到了中国文联新址。
只不过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一个私学先生的孙子,一个受人怜悯的孤儿。一不小心成为北舞早期一名中专生,至今没有大本学历,没有学位,没有外语水平,没有读过硕、博,居然成了教授、学者、硕博生导师,如今又登上了“终身”的神坛。这世界怎么了?
不错,我努力了。那是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先天不足,我也知道我所从事的工作原是多么被人瞧不起。我努力,只是想告诉世界:舞者也可以做点大事,也可以有学问,也应该是平等的。我知道我成不了著名大学的学生,但我暗中一直在当着它的学生。它的学生读什么,我读什么;它的教授们想什么,我想什么;他们能写什么,我写什么......我只想证明跳舞的也能,跳舞的并不卑贱。然而,因为努力的不够,现实常常与愿违,“舞蹈”二字长期不出现在国家正式的文件里,而被划在“等”中,舞蹈长期被关在国民教育的大门外,我不愿被边缘化,我尤其忍受不了“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贬语。我努力,仅仅想改变这一切。
但是,我还没有努力够,突然地我老了。有一次在文联组织的老一代艺术家采风活动中,在各界退下来的老艺术家中,大家突然发现他们中最老的竟然使我。噢,我明白了,我已快走到尽头了,今天我知道我已经“终身”了。我还没有完全弄明白,我是谁,我从哪儿来?今天还要问自己:我要到哪儿去?
各位,我知道我因为要改变自己而患了喜欢学习的不治之症,我真的愿意学习,因此我的感觉常常停留在进入北舞求学的那个时候。我希望我永远是一名学生。
我前些日子在清华讲座时,曾约了那里的同学,8年后——即中国梦的第一个一百年,我们彼此相约通一次话,彼此通报我们对祖国都做了什么,我准备向他们汇报的是我又读了什么好书。如果在座的各位愿意,我们也彼此汇报一下吧,那时候我再向大家汇报学习收获时,也包括我向我的学生们学习了什么。
最后,我要向我不曾记得模样的父母表示感谢,向我的母校表示感谢,向我的老师和学生们表示感谢,向中国舞协、中国文联表示感谢,向所有帮助过我的同志们表示感谢。
谨祝各位健康快乐!
记得一位哲人说过,“衡量生命,不要用长度单位,而要用重量单位”。但在先生已然是一条不舍昼夜、一往无前的河,沿途的风景无不被他的理想照亮!弹指一挥间,少时豆蔻,如今耄耋。虽历经沉浮,却也成就了生命的波澜壮阔;虽孤独求索,却成全了登高望远,一览众山小的浪漫人生。遥想当年,那位少年,出发时,踌躇满志、步履坚定。而如今,依旧意气风发、如此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