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香港上环文娱中心大楼里的香港话剧团黑盒剧场，梅卓燕的《日记 vi・谢幕……》准备演出。开演前 2 个小时我赶到剧场，我到的时候，剧场里灯都亮着，舞台上只有她一个人静静的做着热身运动。我问她，重演顺利吗？她回答我说，前期工作还是非常不容易，天时、地利、人和各种因素发力才能促成重演。不过，票房还是很火爆，原先计划的 7 场演出票很快售罄，在观众的要求下又加演了 2 场。时下，梅卓燕 56 岁，独舞长篇，基本是连演 9 场，这应该是一个记录。
这部作品 2009 年首演于香港文化中心，首演时，还有一个副标题是“50年不变舞照跳”，那年，梅卓燕 50 岁，算命先生说她的寿命只到 50 岁，所以那个年份到来的时候，她心里还是各种复杂。然后，就在她筹划这部作品的时候，她又从皮娜・鲍什助手那里接到皮娜・鲍什离世浮光掠影里看港台舞蹈剧场的消息。她们是心心相惜的好朋友，这个消息让她本来复杂的情绪变的更加五味杂陈，充满无力和忧伤。在作品中，她以背景音乐的方式道出了她的生命状态 ：“梅卓燕，血压……脉搏……”“从 15 岁跳到 50 岁，是命运？还是幸运？……”
演出中播放了一小段她自己拍摄的皮娜・鲍什即兴舞蹈的影像，那段影像拍摄于 6 个月前，乌帕塔舞蹈剧场 35 周年庆祝演出的间隙，她偶然间捕捉到皮娜・鲍什舞蹈的身影。而仅仅是 6 个月的时间，斯人已逝，天各一方。影像结束后，梅卓燕为皮娜 ・ 鲍什献上一段舞蹈《独步》。剧场里摆放着大大小小许多个箱子，打开一个箱子仿佛就是打开一段生命记忆。这个箱子里满是白色碎纸屑，像雪花片那般碎小的纸屑。梅卓燕拿着一把油纸伞，伞开伞合、伞起伞落之间，舞台上卷起一股股风，而那些碎屑随风飞舞，她呢，或展胸迎着风去，或回身避开风来。毋宁说她在与风舞蹈，不如说她在与另外一个风中的人舞蹈。那个人，是天上的皮娜・鲍什吗？
她们相识于 1997 之前，皮娜 ・ 鲍什为香港创作《拭窗者》的时候。之后，皮娜・鲍什邀请她到德国参加乌帕塔舞蹈剧场的 25 周年和 35 周年纪念表演。她不只是带了自己的 3 部作品参加演出。皮娜・鲍什太爱她这个充满能量又凝重内敛的东方身体了，又邀请她参加了《春之祭》的演出，还请她为福克旺舞蹈剧场创作《梦里花落知多少》。
梅卓燕应该是香港舞蹈界跟皮娜・鲍什关系最亲密的一位，而她的创作也是最有舞蹈剧场特点的一位。所有的剧场元素在她的作品中，不是混合物，而是“化合物”（著名的戏剧导演林兆华评说皮娜・鲍什舞蹈剧场作品时用的概念）。不只是剧场元素化合物，其中还化入了“作者的生命感受”（著名编舞家王玫语）。香港的独立艺术家中间，舞蹈剧场做的比较出色的除了梅卓燕之外，还有杨春江。杨春江的作品《形亡极乐》，用地、风、水、火分别代表生、病、老、死不同的生命状态。在水的篇章里，他主要是讲述关于爱情的故事。舞台三面被从天而降的白色布缦围起来，背景是多媒体在播放水中不断冒出一串串气泡的画面。他手持一把亚克力透明椅子，该篇章第一段大约 8 分钟，这 8 分钟就是他和这把椅子的故事，从头至尾他把椅子顶着、拉着、端着、围着、提着、抬着，而他与椅子发生这些关系的时候，他的动作只有——转。从慢到稍快，再到极快，最后再慢下来。身体从挺拔到倾斜、再到弓腰驼背，佝偻着身躯。多媒体影像中那些水中的气泡，随着他转速的加快，气泡也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快，不久就看到那些气泡慢慢聚集成一尊石膏头像。影像中慢慢被塑造清晰的脸庞和舞者的舞蹈动作状态就出现了一种奇妙的生命链接。影像、椅子、舞者，三者放在一起看，才能体会爱情当中的浪漫和淡然、依靠和搀扶。
香港舞蹈剧场的阵地主要存在于独立艺术家的作品中，以及一些团体的制作中。如 ：进念二十面体、东边舞蹈团、多空间、不枷锁舞俑团等。香港的三大舞团中，香港芭蕾舞团主要表演芭蕾作品 ；香港舞蹈团则是以中国舞剧作品为主 ；只有香港城市当代舞蹈团的创作中，有一些作品呈现出舞蹈剧场的风格特点，不过，近年来该团的创作比较多的体现出纯动作的舞蹈风格。
台湾的舞蹈剧场出现要比香港早。云门舞集是台湾第一个舞蹈剧场，也是目前为止最有世界影响力的台湾舞蹈团。云门舞集创团之初的英文名称是“gloud gate dance ensemble”，但是在 1981 年的演出海报上他们的英文翻译就改成了“cloud gate dance theatre taiwan”。“dance ensemble”，也就是舞蹈集合、舞蹈套曲的意思，类似古代的“乐府诗集”这样的名称。而“dance theatre”显然就是“舞蹈剧场”这一艺术类型的美学主张。
除了名称上的改变，从作品上也能慢慢看出这种舞蹈风格的转变。云门舞集初期的作品基本都是小作品，其内容题材基本也是以中国传统文化为主，如《乌龙院》是同名京剧改编而来，《哪吒》是根据《封神榜》人物改编而来等等。1973 年云门成立的时候，大陆正在风风火火的革文化的命。那时候，被林怀民誉为精神导师的俞大纲先生对林怀民说，中华文化的传承和发扬全看台湾了。所以，云门早期的作品中充满了文化使命感。但是，从《薪传》开始，这种大中国的文化使命就开始发生改变。《薪传》是 1978 年的作品，首演的当晚，恰逢“台美断交”。这之前几年，迁台的“中华民国”在联合国的地位已经被中华人民共和国取代，所以，前前后后的历史机缘，让《薪传》几乎成为台湾人自强自立的一个文化符号。1983 年的《红楼梦》，它是向舞蹈剧场过渡的一个作品，它是一个分水岭，林怀民用这部作品给自己的中国人身份做了一个调整。美学家蒋勋这么说《红楼梦》：“向一部伟大的文学致敬，也像是跟虚幻的繁华中国的古老记忆告别，赤身裸体的宝玉，在繁华若梦的落花中出走，像一个要去寻找自我的少年。”
《薪传》和《红楼梦》在作品内容上开始出现了关于自我身份认同、自我文化认同的思考，不过作品形式上还不具备鲜明的舞蹈剧场风格。尤其是《薪传》，更像是在那个时代背景里，身处台湾的林怀民做出的某种“舞蹈文化革命”。虽然《薪传》和《白毛女》《红色娘子军》风格差别很大，但是它们却同样都是在寻找本民族独特的舞蹈语言方面做出的努力。
《春之祭礼》《梦土》《我的乡愁，我的歌》这些作品的表现形式就大不同了，呈现了与皮娜・鲍什舞蹈剧场高度相似的风格特点。钢筋水泥、起吊机、多媒体、版画、黑皮箱、黑伞等日常物品出现在舞台上；牛仔裤、睡衣睡裤、连衣裙、polo 衫、吊带背心等各种时髦的日常服装也取代了精致华美的舞台演出服装 ；走路、跑步、拉扯、吼叫、扭屁股、露大腿等各种日常所见行为也都搬上舞台。云门舞集在那个阶段，就是活脱脱一个乌帕塔舞蹈剧场东方翻版。皮娜・鲍什在表现二战后德国民族的反思和悲伤，表现她对女性的关怀和对心灵的关照 ；林怀民则表现当时台湾社会的各种乱象。政治上，美丽岛事件、妇女运动、环保运动、解严，各种政治和街头运动此起彼伏 ；经济上，台湾成为亚洲四小龙，一夜暴富的人们暴露出各种贪婪和暴发户的丑态 ；文化上，台湾本土意识崛起，并与原来代表中国文化正统的中原文化拉扯冲撞。
如果真的只是乌帕塔舞蹈剧场的东方翻版，那云门舞集一定走不到今天。1988 年，云门舞集暂停。1991 年复出之后的云门舞集，开创了另外一种风格的舞蹈剧场。依然是化合物的剧场元素，但是不再复杂堆积剪贴了，而是使用了简练的风格，一种元素发挥到极致。像《流浪者之歌》《竹梦》《水月》书法系列《行草三部曲》直到最近的《白水》《微尘》莫不如此。作品内容上，也远离了政治和社会，而是着眼在宗教、文化议题上。
云门舞集 2 团成立于 1999 年，云门 2 团曾有过一位编舞家叫伍国柱，代表作有《断章》，也是得舞蹈剧场真传的看家之作，非常经典。看《断章》，能让你含着泪微笑。编舞家非常准确的捕捉住生活中的各种情绪临界点的状态，并把它们做了节奏化处理，以舞蹈的形式表现出来，准确生动，探入心底。皮娜・鲍什作品里的人是战后德国人的精神世界 ；林怀民上世纪 80 年代舞蹈剧场作品里的人是那个时代的台湾人的面貌 ；伍国柱《断章》里的人是当下的我们，是每一个卑微的自我奋斗的故事，每一个小小的个体自强不息的精神写照。非常可惜的是，天妒英才，伍国柱 36 岁因癌症病逝于台北。
台湾还有一个舞团是无垢舞蹈剧场，这个团简直就是一个“奇迹”。它奇迹在何处呢？这个团创立于 1995 年，直到今天，它也只有三部作品。它不是一个有演出才活动的业余团，而是一个给演员固定开工资的团，有常规训练，有巡回演出的团。该团创始人是林丽珍女士，她仅仅靠这个三部作品，被欧洲 arte 文化艺术电视台评选为“世界当代八大编舞家”。三部作品，养一个舞团，21 年，能活下来，还是世界八大编舞家，它不是奇迹是什么？这三部作品是分别是《醮》《花神祭》《观》，被称作天、地、人三部曲。《醮》表现的是中元普渡，祭祀仪式的场面 ；《花神祭》表现四季更迭中，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 ；《观》则是表现人间爱恨。它们的统一特点就是缓慢、细腻、无处不在的仪式性。名为舞蹈剧场，实则是仪式剧场。能把仪式剧场做到这么极致，值得尊敬。
台湾还有两个团不是舞蹈剧场，甚至不是舞蹈团，但是它们的作品中，非常多的用到了舞蹈元素，而且，它们作品的剧场“化合物”性质非常强，其重要性不容忽视，它们是剧场艺术界的两块珍宝，它们是“当代传奇剧场”和“优人神鼓”。
当代传 奇剧场的创始人是吴兴国，他自小在台湾复兴剧校坐科八年，专攻 武生，后来师承京剧名家周正荣。吴兴国曾经是云门舞集早期的台柱之一，云门舞集的早期代表作《白蛇传》原名是《许仙》，就是以吴兴国为主角的一个作品。云门舞集的另一个早期作品《奇 怨 报》也是因为有吴兴国这个会一身 毯子功的舞 者，才从京剧《乌盆记》改编而来。1986 年，吴兴国创立当代传 奇剧场，以莎士比亚的《马克白》为蓝本改编成现代京剧《欲 望城国》，一举 获得成功。此后，以改编名作为文本，以打 破行当界限的京剧表演为形式，融合舞蹈、戏剧等表演艺术的艺术风格成为该团的特色。
优人神鼓的创始人是刘若瑀女士，她曾经是兰陵剧坊的当家花旦，在兰陵剧坊时期她的名字还叫刘静敏，她因为出演了一出改编自京剧《荷珠配》的现代戏《荷珠新配》的女主角而一炮走红，扬名台湾戏剧界。1984 年，她跟随波兰戏剧大师葛托夫斯基进行了为期一年的训练后，受到启发，开始了对表演艺术本质的探索之旅。优人在创团之初名为“优剧场”，以民间祭祀仪式和民俗表演的学习入手。后来与刘若瑀邀请来自马来西亚的打击乐家黄志群加入，合创“优人神鼓”，该团的作品以击鼓、静坐、武术和舞蹈融合入创作中，形成了它的独特剧场艺术风格。代表作有《金刚心》《听海之心》《禅武不二》等等，他们的作品追求道艺合一，东西交融的理念。
我们经常习惯于把“港台”放在一起讲，但是当你真正深入了解这两地的舞蹈剧场文化和状况之后，就会发现它们其实很大的不同。台湾的舞蹈剧场最早由云门舞集引入，而后影响到整个社会的剧场创作，包括舞蹈、戏剧、戏曲等。香港的舞蹈剧场最早由进念・二十面体介绍引入，而后才影响到舞蹈行业。如果说台湾的舞蹈剧场发展轨迹是由舞蹈领域进入其它跨领域创作的话，那么比较起来香港的情况则没那么明显，甚至可以说是相反，是从 跨领域创作进而影响到舞蹈创作。香港的舞蹈剧场独立艺术家们相比于香港的舞蹈团体似乎更受到国际关注，而台湾在政府部门注册登记在案的艺术团体力量则要远大过独立艺术家们的创作。浮光掠影里，我们一起看看港台舞蹈剧场的面貌，了解了解两地几个有特色的艺术团体或者艺术家。如果想了解的更多更详细，那么除了要多做一点艺术团和艺术家的功课之外，还要多知道一些两地的历史变革、政治因素、时代机遇、社会形态，以及文化政策、艺术扶持制度等等问题，而这些是另一门功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