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近八个月的采风、学习与排练,北京舞蹈学院中国民族民间舞系推出了传统民族乐舞集《沉香》 。
《沉香》所呈现的是一台遵从族群文化特性、凸显人体动态特征、蕴藏深厚人文内涵的传统民族乐舞专场晚会,挑选了来自黑龙江、青海、新疆、贵州、湖北、云南六省,包括汉族、藏族、蒙古族、维吾尔族、苗族、土家族、普米族、哈萨克族、彝族九个民族的十三支传统民族乐舞。正如高度教授所言:“我们希望以本色纯粹的形式,向那些伟大的散布四方的无名舞者致敬。”
作为有幸参与其中的经历者,回味过往,那些当初朦胧的想法逐渐沉淀并清晰起来,曾让我们激动不已的“灵感”,细细想来,或许是有感于时代变革的必然之举。
一、绝非偶然的《沉香》
应该说,《沉香》的出现绝非灵感乍现的偶然。实际上,它是中国民族民间舞在乡土中国面对现代性的冲刷时,所做出的必然回应。
中国民族民间舞一直以来都是通过不断搜集、整理、提炼各民族丰富的民俗舞蹈资源,以推动自身的发展。不过,在城镇化迅猛推进的今天,我们在兴奋于国家强盛的同时,也痛心地发现,同质的现代文明及模式化的城市生活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侵入华夏大地的各个角落,作为多样地域文化根基的乡土空间被严重挤压。随着这种冲击的加剧,散布各地的传统民俗舞蹈由原本鲜活妙曼的身体律动慢慢退入现代人淡漠的记忆中,人们在生斯长斯之地经浸润体悟后获取的朴素肢体表达,已渐成为渺远陈迹。
其次,乡间地头从来就是中国民族民间舞得以传承并发展的基础空间。亦是由于城镇化的推进,当我们今天重回乡土时,已很难如前辈那样,被浓郁而独特的族群地域文化所笼罩与熏陶。只能从依稀尚存的各民族的民俗舞蹈中,粗浅地感受那曾经令他们兴奋不已的各族群特定文化内涵及独特表现形式,同时还要理性地剔除“现代”杂质。这不容乐观的境况,使我们不难设想将来的形势只会愈加恶化。
再者,中国民族民间舞在半个多世纪的发展中,虽已取得累累硕果,也面临自身困境。最明显的便是为了凸显舞蹈以人体动作为主要表现手段的艺术特征,而过于关注动作层面,进而忽略孕育其产生的文化母体,造成本末倒置,使蕴含着鲜活生命体验的动态形式被抽象为空洞的动作符号,并以此作为对某民族的舞蹈风格进行界定、判断的唯一标准,使其失却饱满的生命激情。
另外,舞蹈艺术教育的目的之一,就是要经过专业的系统训练,使学生的身体实现由“自然”向“自由”的根本性转变。在此过程中,相对明确且严格的规范是不可或缺的。不过在现实中,由于尺度把握不当,使得动作规范的确立出现适得其的效果。尤其是对此的过度强调,使其成为凌驾于舞蹈艺术之上的桎梏,导致某些学生无法认识到规范只是身体训练的手段,主体的情感表达才是舞蹈艺术的终极目的。最终,将原本鲜活、质朴而本真的人体,规训成呆板、木讷的工具,舞蹈艺术原初的理想与追求因而失落。
二、渐入《沉香》——直感、体悟、表现
正是基于上述多重原因,《沉香》这台不同以往、以本色呈现为主的传统民族乐舞集才得以诞生。在《沉香》的筹备过程中,我们非常清楚,《沉香》虽不同于以往的创作作品晚会,却也不能仅以外在形式的简单再现为目的。我们以为,通过“专业”视角的择选与“专业”身体的呈现,试图传达各族群所体察的“集体性在世经历”,这本身已表明一种严谨的态度与独特的追求。在此基础上,我们经过“直感——体悟——表现”三个步骤,试图触摸不同民俗舞蹈的文化内核,进而尝试体验与追问蕴藏其中的心理基础及观念性内涵。
体悟,则是在直感的基础上,借用身体这一媒介,实现对该舞蹈了然于身的把握。无论是独具韵味的颔首微笑,还是矫健自信的耸肩甩腕,都是在族群特定生命体验的浸润中所生成的典型身体动态,成为感受该族群独特人文历史性本体状态的重要方式。只有从该族群特有的舞蹈切入,借助身体认知并感悟那不可言传的集体性在世经历,才能最大程度地还原主体性心理感受,从而尽可能地实现族群外的他者对于某种民俗舞蹈的“原样”学习。
表现,则是在体悟的基础上,形成的个性化表达。艺术绝不仅是原样的模仿与再现,而是主体在达致对客观对象的模仿后,所实现的个性化传达。就中国民族民间舞而言,最重要的是建基于主观认识之上的与众不同的表达,是主体在直感与体悟的基础上,运用自己的肢体所传达出的唯一的、不可被替代的生命感受。
应该说,在筹备《沉香》的过程中,所有节目都经历了这三个步骤。从同学们奔波于图书馆、探寻于网络的广泛查阅资料,到采风中徒步两个小时山路,只为一睹民间艺人舞动的独特韵味;从艺人老师因乡音浓厚,同学们只能更多地借助身体进行交流学习,到被他们夸奖为比村子里的年轻人学从《沉香》到族群生命体验得更快、跳得更好;从同学们最初学习的手足无措,到最终呈现时的尽情挥洒、纵情其中,直感、体悟、表现的三步骤,成为我们从《沉香》中获取的重要实践经验。
三、《沉香》的理性收获——族群生命体验
《沉香》演出结束后,当我们理性总结此中收获时,与以往不同且为中国民族民间舞所独有的概念在我们脑海中逐渐呈现出来——族群生命体验。
要理解生命体验,首先需从体验入手。所谓体验,由于有“体”以修饰,致使“验”绝非主观。王一川先生认为,体验是一种特殊的实在与心理相混合的状态,它既是个体对自身现实生存状态的深层体察或反思,又是个体对自身在世生存境遇或生存价值的具体的深层体会。作为人的一种本体状态,不但是身心合一的深层交融,更是对生存境遇的直接体认。生命体验,就是从本体论的角度,对每一个蕴含着过去,并指向未来的当下的体悟,这是人的内在本能与外在自然环境、人文社会环境共同构成的具有统一意义的实在,是对人的深层价值的追索、探寻与反思。
而族群,在此主要指享有共同的渊源以及文化,由于主观上的自我认同,所构成的“情感——文化”共同体。共同的渊源包括祖先、血缘、体质等方面,共同的文化则包括宗教、语言等因素。共同的渊源与文化,是族群外的他者对其进行认定的客观依据;而自我认同,则成为族群中成员的集体无意识,是与他者形成区分的重要主观因素。
由此可见,所谓族群生命体验,主要指某一具有共同渊源的“情感——文化”共同体,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由其成员所逐渐积淀并共享的融主客于一体的实在状态,表现为对自身生存状态的深刻体察以及价值的深入领悟。作为人类所独有的融感性与理性于一体的人文历史性实在状态,是一个族群对自身集体性“在世”经历的体察,是该族群成员在不同历史时期,共同遭遇种种历史事件后的产物。
如《沉香》中的贵州苗族反排木鼓舞,就是反排村在十二年一次的“牯脏节”中,祭祖系列仪式的重要环节,呈示的是该族群祖先长途迁徙的历史事件。包括出门舞、割草舞、踩虫舞、挖坟舞、丰收舞五套动作,叙述了祖先从江西迁徙至此,从最初离开故土的不舍,经由一路披荆斩棘,到达理想定居点,并经过辛勤开垦,终获丰收的故事。如果单从反排木鼓舞的动作看,抽象的肢体语汇根本无法让人联想到如此复杂的历史事件,也领略不出舞蹈时略带肃穆的敬仰。可恰是他们出众的族群智慧,将如此沉重而艰辛的历从史经历,凝炼为抽象的肢体语汇,并保留在反排木鼓舞之中,表达出他们对于本族群重大历史事件的深刻记忆。
再如土家族的“撒叶儿嗬”,又称“跳丧”或“打丧鼓”,是湖北恩施土家族在丧葬仪式中特有的民俗形式。土家人视高龄老人正常去世为“走顺头路”,是值得庆贺的,对于湖北恩施的土家人而言,如有“白喜事”,必举行“撒叶儿嗬”,在欢声笑语中陪伴逝者离开阳间。此时,乡邻们会自发地聚集到灵堂前守灵,通过打一夜或几夜丧鼓以陪伴亡人,此时的灵堂,几乎成为土家人展示歌喉与舞艺的竞技场,而丝毫感受不到老人离世的沉痛与悲哀。土家人并不将死亡作为生命真正的终结,只是看成人生必经的一个阶段,表现出他们豁达的生死观。由此所形成的“撒叶儿嗬”,更成为该族群集体性在世经历的典型表现形式。
从《沉香》的问世到族群生命体验的提出,记录的是我们从感性实践到理性总结的由身至心、由外至内的旅程,是从出于直觉的朦胧前行,到深入思考有意探索的理智之举。我们想把进一步的思考与实践成果呈示给大家,我们更相信,《沉香》的路还很长······